在抓住了從天而降的少年少女以後:《天氣之子》與《麥田捕手》
無論如何,我總是會想像,有那麼一群小孩子在一大片麥田裡玩遊戲。成千上萬個小孩子,附近沒有一個人——沒有一個大人,我是說——除了我。我呢,就站在那混帳懸崖旁邊。我的職務就是在那裡守備,要是有哪個孩子往懸崖邊跑來,我就把他抓住——我是說孩子們都在狂奔,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往哪裡跑,我得從什麼地方出來,把他們抓住。我從早到晚就做這件事,我只想當個麥田裡的守望者。
以上出自美國作家 J.D. 沙林傑於 1950 年代撰寫的小說《麥田捕手》。書中主角霍爾頓是一位渴望成長的少年,又同時對成年人的虛偽感到厭倦。獨自在紐約闖蕩了二日二夜以後,如此旅途最終並沒有讓霍爾頓「長大成人」,而只是讓他對成為大人這回事感到失望並迷惘。直到故事尾聲,霍爾頓面對他最愛的妹妹菲比的時候,才終於收起一直掛在口邊的髒話與諷刺的言語,真誠吐露他一直埋藏心底的願望——希望長大以後,會一直抓住在麥田懸崖上遊戲的孩子,成為童真的永遠守護者。這句對白解釋了書名《麥田捕手》的涵意,亦成就了這部小說的標誌一幕。
以當年標準而言,《麥田捕手》的文風與內容可謂離經叛道,最後卻成為了青年文學的經典,影響世界各地眾多的讀者。深受歐美文學影響的日本作家村上春樹,在 2003 年發表了由他翻譯的《麥田捕手》日語譯本,而另一位在當時剛正式出道,深受村上春樹影響的動畫導演新海誠,亦決定在他執導的第七部動畫電影——《天氣之子》中,置入這本小說。
《麥田捕手》的村上春樹譯本,在《天氣之子》裡一共出現了三次。當主角帆高離家出走,隻身來到東京並暫住於網咖的時候,鏡頭二次映著他以《麥田捕手》的文庫本蓋著杯麵。隨後當帆高被「救命恩人」圭介收留,住在對方的事務所的時候,鏡頭亦顯示他正在讀《麥田捕手》。新海誠以隱晦的方式留下線索,提示觀眾將《天氣之子》與《麥田捕手》並置閱讀,將會是理解前者的一個途徑。
若對讀《天氣之子》與《麥田捕手》的話,我們可以理解,新海誠這次究竟參考了甚麼作品,才會創作出這部意識上與舊作大相徑庭的動畫。《天氣之子》的故事有著新海誠過去少見的的反叛意識,有少年直斥大人虛偽的橋段,亦具體描述年輕人在社會中面對的困境。
新海誠的動畫,往往被影評歸類為「世界系」,亦即故事中男女主角的際遇會連繫至世界存亡,並同時傾向省略對國家及社會體制的具體描述,只聚焦二人關係與末日想像並置的淒美浪漫。這次《天氣之子》仍具備前半的元素,卻同時描述年輕人如何對社會主流價值進行反抗。如此選材除了標示新海誠在創作風格上的一種轉向,亦可見導演如何透過《天氣之子》,對《麥田捕手》所高舉的叛逆精神作出致敬。
在《天氣之子》的主角帆高身上,多少能看到霍爾頓的影子。帆高當然遠遠不如後者憤世,但劇中描述他為了「抓住光茫」而毅然離家遠行,刻意不對其出走緣由作具體說明,並在劇情末段加入帆高反抗成年人的橋段,都讓這個角色有著霍爾頓的既視感。然而劇中最有「麥田守望者」氣質的角色,卻有趣地落在作為大人的圭介身上——《麥田捕手》的故事停留在主角尚未長大的時刻,而《天氣之子》卻選擇叩問:當曾經叛逆的青年長大以後,究竟能否信守諾言,擔當童真的守護者?
圭介年少的時候,和帆高一樣在十多歲之時就離家出去,一人來到東京。談了一場轟烈的戀愛以後,和妻子結婚並誕下一女。圭介的妻子在多年前離世,現在的他正爭取女兒的撫養權,並為此努力成為「成熟的大人」。當帆高被警察追捕之際,他為了不惹麻煩上身,只能塞錢送走對方,即使內心為此而痛苦不已。知道只要獻祭「睛女」陽菜就能換回正常的天氣,圭介口說人人都樂見其成,但實際上內心也抱著歉疚——因為她最愛的女兒患有哮喘,只能在放睛的時候才能和自己一同外出,享受天倫之樂。
現實不停拷問這位被迫成為了大人的少年,而最後,圭介還是成為了「麥田裡的守望者」。他曾經希望以「成熟」的方式希望勸服帆高自首,但在目賭警察不聽帆高說話並對他動粗以後,最終還是決定不顧現實的攔阻,為帆高擋下了警察,讓對方能夠到天上接回陽菜。新海誠筆下的故事,一直缺乏對成年角色的具體刻劃,這次寫下了圭介這個具備矛盾內涵的角色,可謂一大突破——然而可惜的是,新海誠最終亦無法為這個角色,留下有意義的收尾。
帆高最終救回陽菜,讓東京下了三年從沒停止的大雨。如此的境況對圭介而言,應是殘酷的——他因拯救了兩個年輕人而無法維持自己努力爭取的人生,傾盆大雨也理應讓圭介一直與女兒隔絕。如此境況,圭介該如何面對呢?諷刺的是,新海誠完全迴避了這些問題,故事略過因由,單純描述圭介的工作在三年後順利發展,還一直和女兒維繫了良好關係,就此完結,沒有其他補充。
《天氣之子》某程度上續寫了《麥田捕手》,他告訴我們,要成為「麥田裡的守望者」,可不如年輕時所作的宣言般容易,卻同時選擇在故事的最後,輕輕把這樣的張力放走,逃避處理。若問《天氣之子》為何教筆者失望的話,這正是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