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劇開場》:世界給你金斧頭,但你是一把青春的電鋸

受疫情影響,劇組停擺,日本各大電視台都變陣應對,日劇低迷將近一年多,直到今季回春,精采劇作實在不少,譬如坂元裕二執筆的《大豆田永久子與三名前夫》、竹野內豐首度飾演逆權法官的《鴉色刑事組》,從劇本到演員皆投我所好。但真正能夠在心頭給予重重一擊,餘韻不散的,卻是《喜劇開場》那惡搞莎士比亞,名為「馬克白(Macbeth)」的三人搞笑組合。

由金子茂樹編劇,菅田將暉、有村架純等九〇後演員主演的《喜劇開場》,故事圍繞打從高中便感情深厚的三名少年春斗、潤平和瞬太,從青春期橫跨到他們三十歲前夕的中年困頓。當初潤平為討好班上的女生奈津美,於是找春斗寫劇本,跟自己一起在校園祭演出搞笑短劇,卻沒想到以此為契機,春斗燃起了夢想,決心要從事短劇表演,還相繼邀請潤平和瞬太一起組成搞笑藝人組合,從此三人形影不離,期望以馬克白之名闖出一番事業。然而,轉眼十年,馬克白依舊半紅不黑,青春已然所剩無幾。面對現實煎熬,創意與熱情逐漸減卻,終於到了低頭認命,解散告終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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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心灰意冷之際,馬克白身邊突然出現一線曙光。在他們經常聚集打發時間的連鎖家庭餐館裡,原來有個打工女生里穗子居然是他們的忠實擁護者,甚至因為他們那些不怎麼好笑的三流短劇,度過了人生最消極的低潮,找到振作力量。

如果是一般勵志熱血的青春日劇——而且金子茂樹的成名作,正是青春熱血的代表《求婚大作戰》——按道理應該會因為里穗子的真誠激勵,讓三人重燃鬥志,抓緊迎面而來的機會,證明努力奮鬥會有回報,過去所付出的血汗最終並無白費,甚至發展出一段男女主角砥礪前行的愛情關係(有村架純和菅田將暉同期就有另一部愛情作品《花束般的戀愛》。)

然而,努力就會獲得回報,堅持就可以換來成功,這些美好願景始終沒有降臨在馬克白身上。里穗子的出現,只是見證他們夢想燃燒到最後一刻的火花。團員之間各有煩惱,有生活拮据的經濟問題、有婚姻的考慮,亦有親人離世的打擊,但並不是這些外在因素讓他們無法繼續團結、專心創作和表演,而是他們開始猶豫,意識到自己的人生不斷空轉,無法再對身邊一切的改變視而不見。原來努力是無法彌補實力和際遇的差距,堅持下去是否還有意義呢?還是早已淪為逞強、不長進,不願接受殘酷現實的逃避藉口?

他們找高中那年鼓勵過自己追尋夢想的伯樂真壁老師(看到這才發現,「馬克白」居然不是源自莎士比亞名劇,而是「真壁」的日語諧音),春斗甚至滿心期待,以為會像當年一樣聽到一些熱血慷慨的打氣說話。結果真壁來到他們家裡,只是心平氣和的拋下一句。你們還是趁年輕放棄好了。春斗怪叫一聲,掩飾著臉上的尷尬和失望。

「跟你們在 18 到 28 歲遇到的挫折相比,人生往後十年是一個完全不同層次的地獄。」

踏入中年,追尋夢想的成本更大,然而成功率更低,亦意味著更多的犧牲,因為你只有眼前路,再沒有回頭尋覓「第二人生」的餘裕。真壁就是過來人,他放棄了年輕時的夢想,做一個安穩的中學教師,馬克白的「前輩」千葉,也是在他們這個年紀開始跟隊友意見分歧,不歡而散,然後選擇在二手車特賣場上班糊口。

背棄初衷,向現實低頭,或許可恥懦弱,但為夢想堅持下去,說得好聽,背後可能像潤平衝口而出的一句嘲諷,其實大家只是不想承認過去的努力徒勞無功,所以才會維持現狀。春斗遇到多年不見的舊同學,對方半開玩笑形容他們一點都沒有長大過。夢想不老不腐化,但同時是一個泡沫。用了十年時間,馬克白幾乎沒有任何成就,只是造就一個美麗的泡沫,然後他們開車走到 18 小時車程外的一間拉麵店,各自吃了碗拉麵。春斗終於把這個泡沫刺破,「我們差不多到此為止吧。」

三人面面相覷,尷尬而難過地發笑。他們都知道終有一日要刺破這個泡沫,回到現實。問題是什麼時間,由誰負責把刺針戳下去。

就是由最初拍著潤平肩膊,提出馬克白這個夢想的春斗。

故事很痛,不是因為追尋夢想而承受的痛,而是他們需要學習將夢想放下,在一個精於計算勞動價值的世界繼續前行。離開合租公寓,賣掉這十年來共同奮鬥,一起巡迴演出的中古車,從此分道揚鑣,選擇婚姻、繼承家業,又或者獨自搬到新的房子,找工作,找下一個容身之所,一個讓自己在現實世界生活下去的環境。美好的新開始,其實是痛苦的延續,就像他們的短劇〈棄貓〉,他們本身就是那隻不甘馴養,在街頭流浪多年的野貓,但夢想墜落,最終自行跳入紙箱,放下了貓的身分,假扮成狗。就為了找到一個願意收留自己的主人。

但他們始終跟忠誠勞動的家犬不同,他們只是假扮成家犬的野貓。

家犬和野貓的分別,來自於那些為追求安穩生活而勞動的人,安穩生活本身就是他們的夢想,但在馬克白黯然退場的同一時間,周遭卻是一個崩落的精英社會。春斗的哥哥本身是成績優秀的模範生,也是家中重要經濟支柱,但就是因為背負太多期待,迷失自我,最後墮入邪教,妻離子散。里穗子工作勤奮認真,到頭來卻發現自己只是被大企業壓榨生產力的勞動機器。潤平的女友奈津美好像仕途順利,工作環境優越,背後卻是不斷加班工作,爭取表現,身邊沒有真心朋友。富裕而安穩的勞動生活搖搖欲墜,但在馬克白三個後青春期少年身上,無論是過去在烤肉店、麻將館打工,或者做地盤工人,為了供養夢想而勞動,還是往後繼承家業,成家立室,帶著某種「我可能還是不應該那麼輕易放棄夢想」的執念而勞動,他們永遠都不會因為勞動所獲得的回報而滿足,無法獲得內心真正渴求的回報。完成不了的夢想,讓心靈的失落永遠存在,他們不是單單放下夢想向前進發,而是帶著無法完成、掏空了的夢想殘骸,成為勞動都市一具永遠殘缺、不能填滿的主體。

一個破碎主體的力量相當有限,所以在馬克白創作的短劇裡,他們總是三位一體。舞台之上,劇中劇裡,他們自信,享受自己成為光的短暫時刻。現實之中,離散過後,他們身上有著無法填滿的洞,洞的形狀,就是那個曾經用來栽種夢想的容器。而這是夢想乾涸後留下來的模樣。

金子茂樹將春斗內心這種永遠的失落,往後再也無可替代的痛,藏在一部看似胡鬧的短劇裡:仙女問樵夫,到底跌落了金斧頭還是銀斧頭?

而春斗為什麼要改編〈金斧頭與銀斧頭〉這個童話故事呢?或者,重點不是樵夫誠不誠實,而是他能否承認自己的人生並不亮麗,沒有任何成就,他需要為生活奔波,擁有的只是一把普普通通的斧頭。

決定解散馬克白之後,春斗就像那個失去了斧頭的樵夫,他忍不住自嘲,從此除了煩惱,人生就一無所有。

然而,在春斗所寫的短劇裡,他有著現實中自己失去了的青春和自信。因為樵夫非常認真的回答仙女:「都不是,我不見了的是一把新型號的電鋸。」

明明看著他們吃完拉麵就哭著要解散,把盛載青春夢想的紅色跑車(中古型號)賣掉,我都只是鼻子輕輕一酸,卻沒想到留在心裡印象最深刻的,會是這句亂七八糟的台詞——就像妹妹小紬一直不懂姐姐里穗子為何會愛上這不入流的搞笑組合。

因為啊,世界用金斧頭在失敗者眼前炫耀的時候,他們始終堅信自己是一把沉落在湖底,永遠失去了的新型號電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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