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得(的)力量

去年 10 月,桑布伊的新專輯《得力量 pulu’em》發行,釋出的封面裡,一塊巨石漂浮半空,茶白砂地上有桑布伊與他的影子。在抬升或緩降的引力中間有字浮凸,我對男友說:「我認得 pule’em 耶,就是力量增強的儀式。」

2011 年夏天,在十個月的出國研修前,父親請 Kasavakan 的資深巫師,為我做了一次 pule’em。儀式結束後,巫師 mumu 給了我一個護持物,是加過力量的檳榔、陶珠、鐵屑。母親將其縫在紅麻布小包裡,讓我掛在胸前。「這是植物種子嗎?」「是的,這是我們部落的傳統儀式,用來祝福、庇佑遠行或當兵的人。」出發前我用英文反覆模擬,以免在海關被認為是走私者。(上一回去美國遇上海關查驗,是因為用來裝維他命 B 群的小藥盒外殼上,竟然用可愛字體印著英文『這會讓你很快樂』……)

十年後的這個夏天,我回到 Kasavakan 住兩個月。頭兩天遇上颱風環流,大雨洗刷過桃花心木與釋迦。風雨止息後,尋路前往知本溼地。第一個下午,不小心歧進一條小路,一片放牧的黃牛群正在路上,牠們踱步,歪頭。迴轉的機車輪軋過小碎石,發出一串卡頓的語言。第二個下午順利抵達海邊的湖。我在湖邊偷聽玩水的小孩說話,學著在淺砂裡挖出小坑,使小魚向下聚集,徒手就能捧到牠們。晚上在部落的族語教室跟姑姑學到,濕地是 Kanaluvang。kana 是那個,luvang 是洞穴。「我認得 luvang 耶,在關於『山川地理』的詞彙包裡有學到。」但姑姑說,這個洞穴,並不是山洞,而是地上凹凹凸凸的坑洞——我想像濕地的小車路與小車路之間,牛與鷺活動的場合,草木遮蔽下還有另一種地形。

《得力量 pulu’em》專輯中,有一首歌是〈一天的生活〉。輕快重複的旋律裡,有工作腳步一樣的節奏打擊。他唱,來去 Kanaluvang 這邊放牛,來去 Kikuwangan 那裡放牛。來去 Takelekeled 這邊放牛。來去 Salrevaw 那裡放牛……來去 Kikuwangan 那裡放牛……在 Ngerangera 這邊採野菜,在 Surhilraw 那裡捕魚 —— 只是這些地方在哪呢?恰好前幾天在都蘭糖廠的賣店,買到了知本部落的傳統地名書,原來有小魚的地方是 Muveneng,意思是積水的地方;迷路撞見牛群的地方是 Pulud,指河川流域中的可耕地。桑布伊唱到的 Kikuwangan,是槍聲響起之地,是 17 世紀中荷蘭人與族人初接觸的地方,也是日本時代的靶場。

生活是水的聚積與流散,也是順序不固定的目擊。這個夏天,我所住的地方在 Kasavakan 的後山,表哥經營的露營區。晴天時輕易就能看見東邊海上一遠一近兩個島。表哥的狗狗生了五隻黑狗、兩隻黃狗。帶著產後疲憊的狗媽媽,坦露著她的乳房,不時要將爬行滾動,移位的小狗叼回來,淺淺的口水讓短毛長成尖尖的芽。我在厚厚的族語補充教材裡,看到狗叫聲如此多種:狗吠聲、狗被困的叫聲、狗迷失尋主的叫聲、狗哀叫聲、狗追獵聲、狗攻擊聲,情不自禁也發出一聲哀鳴。現在小狗們發出的是撒嬌聲,mangsasengs,其他的聲音與力量,則要等牠們自己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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