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當今之世拍 X 光 —— 讀薩拉馬戈《盲目》、《修道院紀事》與《謊言的年代》

1998 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喬賽.薩拉馬戈(José Saramago)生於葡萄牙,曾經操持多種不同行業維持生計,包括技工、技術設計人員與文學編輯。自 1979 年起全力投入創作,包含了戲劇、詩作、短篇故事、非小說與虛構小說,作品已經被翻譯為二十餘種語言

喬賽‧薩拉馬戈(1922-2010)(Jean Zhan

「作家們被區分成兩種團體:一邊是人數較少的團體,也就是那些有辦法鍛造出文學新道路來的人,而人數較多的一邊,則以那些跟隨著前面那群人腳步、亦步亦趨的作家組成。」喬賽‧薩拉馬戈(1922-2010)如是說。這位年過半百才開始一部部推出重量級作品的作家,曾在接受採訪時自述講故事、寫小說一如「製作椅子」,其談論文學的態度,一如日本電影巨匠小津安二郎自喻拍電影就如「做豆腐」。

謙遜詮釋己身創作為「製作」,故 1998 年獲諾貝爾文學獎後,他堅信獲頒理由是作為作家堅守自身崗位的緣故。薩拉馬戈創作出廣為人知的《盲目》與《修道院紀事》,寓意橫跨時空,直指人心;《謊言的年代》則洞穿當世,以日記體短文型態,呼應時代亂局。之所以能夠發聾振聵,應當源自於作品中恆久探索的主題——「雙目能看(see)卻沒見(look)到任何事物,也可能見了卻並未觀察」。他提及叔叔曾提醒他留意公牛保持頭向上的姿態,「牠瞧著你時,牠在『看』你,而這次,事情有點不一樣,牠是在『觀察』你。」分野看的層次,為習以為故常的世界提供一段距離,供讀者以觸摸,以飛翔,或不得不匍匐著趨近,在尖銳的處境中重新觀察世界,這是薩拉馬戈做出好椅子的方法。

他曾說:「寫作永遠都是一種翻譯,即使我們使用自己的語言寫作,亦復如是。」於是,無論是《盲目》或《修道院紀事》,讀者均能自乍看主題迥異的小說中,爬梳他如何率先看透人類世界的謊言,藉著眾多角色聲部的複沓疊唱,「轉譯」人類社會的各式問題。

視而不察

1982 年出版的《修道院紀事》,故事開展自18世紀初的葡萄牙。國王若望五世與皇后瑪麗亞‧安娜結婚三年不孕,在宗教裁判所庫尼亞神父引薦下,方濟會安東尼歐修士表示國王若能在瑪弗拉興建修道院便能得子,之後果然一舉得女,進而開始了數十年興建修道院的工程。另一條故事線是旁穿於歷史事實外的魔幻事蹟,號稱鳥人的羅倫索神父,邀請靈視之女布莉穆妲和西葡戰爭中失去左手的軍人巴達薩,一同投入飛行器帕莎羅拉的發明與製造。在飛行器與修道院,科學與宗教,夢想與現實交織的故事中,倘使若望五世與天主教會的存在是以國王與神之名,為葡萄牙人民帶來恐懼痛苦,那麼七個月亮布莉穆妲和七個太陽巴達薩的愛情與結合,便是人性趨近神性的存在。

布莉穆妲與巴達薩不見容於宗教與禮法,既不曾在神前證婚,且在馬房裡做愛後,坦率道出親熱與做彌撒沒有區別。初見他們的義大利音樂家史卡拉第以愛美神維納斯(Venus)與金工火神伏爾甘(Vulcan)形容之。神話中的伏爾甘是宙斯之子,瘸腿且奇醜無比,能與維納斯結合,源自宙斯求愛不成後的惱羞懲罰。然而,布莉穆妲和巴達薩比希臘神話中這對神祇好得多,縱使布莉穆妲的母親遭受火刑,巴達薩缺了左手,他們靈魂意志與肉體都相愛。薩拉馬戈塑造他們為普通鄉人,實則比上帝特使修士或神父更接近神,不僅無懼宗教裁判所,齊心幫助羅索倫神父完成瘋狂之夢,甚至啟動超越時代的科學,間接反諷了宗教神蹟(民眾見到飛行器直呼是聖體飛行)。

羅倫索神父強調他們三人是三位一體,其實唯獨布莉穆妲能令飛行器起飛與安全降落。成功升空,全賴她從宗教遊行與瘟疫中蒐集了上千個意志。她有X光眼,洞視萬有。得知人體內的烏雲即意志時,她思索「也許我們眼中的一切不過都是上帝的烏雲」;因蒐集大量意志而瀕死時,史卡拉第演奏的大鍵琴樂音竟能使其好轉(音樂是一種世俗聲音的玫瑰念珠,聖母在塵世的藝術)。這些細節暗中提供有力線索,使其形象宛如聖母,逐步斥去異教徒女巫的指控聯想。至於巴達薩則化身飛行器的守護者,不時前往藏匿飛行器的強托山,為其保養維修外觀結構,直到有日他不慎誤觸,意外起飛。

飛行這件事,唯上帝與魔鬼能夠。巴達薩從初次飛行獲得的啟悟十分接近前者:「如果俯瞰萬事萬物的上帝,難以看清每件事情,那麼祂也許更應該行遍世界,用祂神聖的腳,不需要那些永遠不值得信任的中間人與特使。」然而,失蹤 9 年的巴達薩最終被布莉穆妲找到時,已遭宗教審判,葬身於火刑。小說結尾哀傷輕盈,「在他的身體裡有一團烏雲,於是布莉穆妲說,來吧。巴達薩的意志就從身體離開了,但沒有上升為星辰,而是在地上為布莉穆妲所有。」若有人說這是巫術,實則它是神蹟,或更準確地說,高貴的人性。愛,是最具神性的存有,也自然在小說中成為反擊黑暗教會世界最輕盈強悍的聲音。進一步想,或許「宗教從來不曾使人們更加趨近彼此。」薩拉馬戈引述瑞士神學家漢斯‧孔恩之言,映襯故事中的諸多悲劇,益發有力。

如果說,這本深蘊希臘悲劇精神的小說讓人得以反思宗教與人,神性與人性的關係,那麼來到科學實證後的世界,是否變得更好?薩拉馬戈依然探索著:究竟人類社會中有哪些是容易視而不察,習以為常的?故而 1995 年出版的《盲目》除了延續伏流薩拉馬戈對弱勢的關懷,它更尖銳戳進一道無法規避的問題——「當今之世的問題是什麼呢?是我們活在一個讓自己無法接受的世界;更有甚者,我們活在一個每下愈況,並且毫不慈悲的世界裡。」 

睜眼說話

21 世紀 COVID-19 病毒大流行驟然爆發,堪比《盲目》開篇,只是小說中那位突然眼瞎的司機清楚意識眼前一陣白,自己目盲了。盲症迅速擴散,無人理解也無計可施之下,運輸安全委員會倉促決定將病患與疑似染症者集中隔離於荒棄許久的精神病院中。一經隔離,這些人就進入被嚴格規範與監控的範疇。病院外有軍隊駐守,將子彈對準病患,唯恐逃跑。院中的病患缺乏飲水與衛生條件,食物不足,屎尿氣味揮之不去。曾收留文明社會怖懼的精神病患者,再度成為被社會遺棄者的歸所,盲眼司機幸而還有一位宛如聖母的眼科醫生太太陪著入住。

染疫致盲者有如被迫重新降世,一切都需重新摸索,走路、如廁、乃至人我關係與秩序。客觀而言,盲症除了傳染,並不致死,但新社群之間為此發生的衝突可能致死,例如偷摸戴墨鏡女孩的小偷被鞋跟踹傷,因恐懼開槍殺人的士兵們,或者妄想永遠宰制女人以供強暴的流氓們。除此,盲症帶來的考驗,亦與謊言有關。「謊言在悲慘痛苦而不斷幻滅的希望之上講出來。」無論是欺瞞患者的政府,或互相欺瞞算計的患者。

若不想深陷欺瞞,得靠明眼人。某種程度來說,在閉鎖隔離的世界裡,看不見的盲患者比看得見的醫生太太更幸運,他們毋須親眼見證人所製造的瘡痍,而身為唯一的明眼人,她卻必須發揮意志與智慧,化身薩拉馬戈寫在卷首箴言的實踐者——若你看得到,就仔細看;若你能仔細看,就好好觀察。除卻醫師太太,堅韌的角色仍舊由女性擔綱,戴墨鏡的女孩為戴黑眼罩的老人輕柔洗澡,而手持利刃的女人殺死逞獸慾的男人,解放了其他女人。至於男人,一度只能退居女性身後,看著她們被流氓脅迫用身體交換食物,拯救了所有人。

盲症之災看似無解,卻又在某日,突如其來歸還患者真正的光明。在眾人罹病期間犧牲奉獻的醫生太太面對眾人恢復視力的情感,遠比欣喜更複雜,「她並非不再愛她的丈夫,並非不希望大家都恢復健康,然而這一剎那她的寂寞如此強烈,如此難以承受,彷彿唯有拭淚狗莫名的渴能夠壓制,於是牠啜飲著她的淚滴。」

光明復臨,似乎不完全僅僅「回到過去」。回溯二書,若有所悟,《修道院紀事》中布莉穆妲和巴達薩以垂垂老矣的身軀大膽擁抱,被譏嘲為可憐的盲目者,但有些明眼人也明白,「或者只有這兩個人,真正看見了自己,這是最難看見的。」《盲目》裡諸神不曾垂憐的隔離病所內,人間聖母突然承擔了任務,也突然見證恢復。讓人狂喜的「日常」到來,是否又重返人們看得見、卻又不願看見的狀態?

真實世界或許沒有眼科醫生太太或布莉穆妲,可我們幸運的是擁有薩拉馬戈從小說透出的X光。在嚴峻疫情的「非正常生活」中讀這批小說,不禁令人艱難自忖,是否在全面解封,恢復自由之後,我們依舊選擇睜眼說瞎話,張眼編織謊言的日子?

這個問題正是薩拉馬戈意圖在小說內傳達的大哉問,亦是當今之世的你我必須回答的一題。

Previous ArticleNext Articl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