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瀕危與美的畸零流離者——《此生,你我皆短暫燦爛》

《此生,你我皆短暫燦爛》
王鷗行
時報出版
NT$ 360
平裝 / 264 頁

如果以語言、認同、動植物、色彩、愛來寫一部越戰(後)移民家族史,它的面貌會是什麼?意象迭出如纍串果實的《此生,你我皆短暫燦爛》,極貼近身的重拳,將畫面擲來,逼得我們視線停駐。定睛蝶翼般的細緻情緒,跟著王鷗行蹲低的過程裡,聽聞動不動浮現的抱歉。抱歉與抱歉之間的空隙,彷彿一群一萬五千餘隻的帝王斑蝶開始振翅遷徙,飛行中,牠們將未來帶向過去,令我輩明白,自裂痕處處的回憶碎片中,如何活著回來。

存活不等於存在。動物存活,但未必如人類會思考存在;疑惑「我」是何物,比起困惑「我」是誰,更直現卑微無措。「我」是回聲,是色彩,是外婆蘭暱稱的小狗,是美國金髮男孩口中的小婊子、怪胎。萬物俱是「我」的對鏡,唯有他者才能使自身完足。然而,翻開母系家族:蘭、玫瑰到小狗,跨入非自願的長途遷徙,越南到美國,戰爭到戰後,不外求即鮮活存在的異文化複衍蔓生,搖撼了完整性。完整被語言衝破,在貧窮、失語、困頓的泥淖裡,為了重新把完整誕生出來,首先得探觸語言的邊界,在新的語言中遷徙。尤其當母語還未生根,母親也尚未找到自己前,「我」得先成為母親的代言者,「拿掉自己的語言,換上英語,有如戴上面具,旁人才能看見我的臉,進而,妳的臉。」某面向來說,母親的困境就是「我」的困境——在超市學牛叫仍買不到牛尾、明明想買鮮奶油卻買了美乃滋,向所有顧客說抱歉以增加賺取小費的機會。毫無識字機會的母親及讀不懂白洋裝是否防火的我,最初俱一度滅頂於號稱大熔爐的美國。

站在不同時代端點,「我」從上一代作為初代移民的窘迫出逃,可是仍逃不出身在移民底層家庭的艱難。遍尋不著母語的人,在異鄉以異語溯泅母岸,找尋證成自身的所有契機,因此,問的不只侷限「我」是誰,更需要問何物可能是「我」?背後隱身的淚訴會是,移民被視為動物、物品或無物嗎?除此,又有什麼途徑能指陳「我」?

「熬過遷徙的帝王斑蝶把這個訊息傳遞給下一代。上一個冬日喪亡的家族成員,牠們的記憶織入後代基因裡面。」問題是,無人能斷言小說中的人物是否已然熬過?成長中的小狗,歷經的不僅為自身認同問題,還需平復從美越混血的白皙母親那兒收到的暴力巴掌、理解精神分裂的外婆。母親忍受一個家暴自己的丈夫,而阿姨梅與暴力者同居,至於一向以為是外公的保羅並非真正的外公。收攏每條家族支線,燒夷彈並未過去,「何謂國度?不就是無期徒刑?」煙硝氣味瀰漫,吸納創傷基因訊息的小狗,想辦法在棄外來者若敝屣的國度,屈身做流刑地的它者。戴著鋼盔主動接近他的崔佛,菸田業者畢福先生的孫子,為了躲開酒鬼老爸而來打工。面對善意觸鬚伸來,小狗初次見面說的是抱歉。身為玫瑰的兒子,「羅先多」(Lo siento)是自我延伸,也是哈囉。說哈囉,未說的是,我們都是創傷暴力家庭下的倖存者;哈囉,熔岩原孤丘(kapuka)正試圖熬過災難,此後餘生,獲得一個專屬災難倖存物的稱號。

兩個少年在農倉互相求索,性經驗釋放了倖存者長久囿困的單一框架。肉身被他人寶愛,小狗描述「我們像是兩人共同開發一具身體,過程中,合而為一,已無角落可說我」,身體不再只有缺陷,而是值得被挖掘被找尋。這份感受非文字能表述,而是不外於己身的顏色,它能覆蓋、滲透、改變孤身樣態,透過半影陰影。獨自的身體有了新的延伸,甚至這時才算真正拼回關於己身的拼圖全貌——「為何我想摸他,手仍在半空,卻比實際摸到他時更像我自己呢?」即便一度性關係笨拙觸礁,崔佛卻釋然屎尿相見的那幕,旋即在河水中讓小狗再次感覺乾淨完好。在此之前,小狗沒有過深刻的同儕或情愛關係,未曾被深濤情感襲身。況且比起言語述說,關於愛,小狗得到的家教是服務。舌頭失敗,身體上的撫觸會是更有效的第三種語言。他在家幫忙替從事美甲工作的母親按摩,轉身在菸田農倉間得到的是來自情人的欲求回應;他不在宗教中受洗,他在欲求中獲得救贖。這一幕如此燦爛,卻又只短暫停留於黑暗前。

一瞬之光,值得渴求的嗎?小狗的外婆蘭曾叫他偷摘無名紫色小花。多年之後,當紫色沿著腳趾爬上蘭的瀕死之際,他想起當時的領悟,冒險是為了追求美。蘭的一生,都在為了追求美而冒險:金蘭灣那位身著紫色奧黛的越南女子,抱著玫瑰,站在美國大兵前,首次以蘭這個名字介紹自己。蘭,一種綻開如撕裂的花朵。蘭一生的曲折,來自戰火與異邦的威脅,然而,她就是那種在危險困頓中依然想為女兒找一條天藍美麗包巾,抑或冒著偷竊危險仍想爭取美的人。精神分裂未曾離開她,而美也是。

玫瑰,本質美麗高貴的花,只是她活於不適合的時態裡——童年曾遭越南鄰居孩子欲挖去白膚色的瘋狂舉動,而初抵美國則因白膚色被誤認為本地人,後因語言不通反倒遽遭輕視,像極一種看起來總是邁向終結的花,才剛綻放,便變成棕色爛紙。然而,玫瑰(Rose)的另一種時態是奮起(rise)。長年待在甲醛、甲苯、丙酮空氣中的她,始終記得六、七歲在西貢聽過的蕭邦樂音,在那次經驗裡,玫瑰親見鋼琴演奏家的小黑狗聽了音樂站立跳舞,她意會:音樂把動物變成人。又一次,她帶著小狗搭機,在兒子遭遇亂流時,攬住安撫他,給了極詩意的詮釋:當我們飛到這麼高,雲開始變成巨石,石頭堅硬,所以你才會有感覺。成年後依然相信「任何事都可能發生」的母親,怎麼能是怪物呢?小狗想撕去她自稱怪物的標籤,為她設想一個可以輪迴的世界。在那個新的人生,沒有戰火,唯有幸福,在那樣的未來,小狗投射了她的理解,以及她將找到這本承繼美的意志的小說。

美的意志不在完美,而在如何現世掙脫受獸形之刑的牢籠。一般人以為自由便是離開侷限的牢籠,殊不知那可能只是暫獲假性的自由,仍身處牢籠,只是無限大。人活如蟲獸,命運就似——被人類挖空腦袋進補的獼猴、南遷力竭而死的帝王斑蝶、群體衝下懸崖的野牛、吸食菸葉上殘留農藥而死的野蛾、畢生圈活在如一己身軀大小牢籠的小牛。既然如此,反過來以獸自況,或許才能掙脫外界加諸的囹圄。獸的命運,就是畸零流離者的命運,但可添加的變因是如何陳述。在被獵槍發現、瞄準的時日裡,小狗找到瀕危與美的雙生詮釋——長久以來,我說我們生於戰爭。我錯了,媽。我們孕育於美。

淡紫色的窗景,紫色奧黛,冒險摘下的紫花,受傷的瘀紫,人死前泛紫。紫色暗伏在書頁各角,像是受盡傷痛卻又極力撐持的顏色,尊貴又憂傷。童妮‧摩里森《寵兒》的經典名句:「那不是一則可以流傳的故事。」(It is not a story to pass on)。主角小狗想傾訴的,不僅是對玫瑰、對蘭、對崔佛、對保羅,他繞過過於輕易的路徑,在《此生,你我皆短暫燦爛》挑戰以意象輕舞飛揚,傳聲給萬千的異鄉人、孤獨者,一翅一次熨平了一個個傷痛廢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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