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們以香港和台灣來解讀烏克蘭,我們誤會了什麼?

冬奧過後,俄羅斯揮兵入侵烏克蘭,不僅震驚全球,更撕破了國際社會自以為經濟一體、世界大同的和平假象。戰事持續至今,俄軍尚未停火,烏克蘭誓死不降,而各種真偽難辨的實時戰報與外交動向,則傳遍了網路世界。位於遠方的香港和台灣,或多少聯想到自身的處境,感同身受的「同步感」油然而生,過去兩周盡見「我們都是烏克蘭人」或「與烏克蘭同在」的雄壯聲援。但我們實際上都不是烏克蘭人,面對兩國交戰,卻可能只是偷換概念,一廂情願以香港和台灣的地緣政治去理解烏克蘭當前局勢。承認吧,對於烏克蘭,我們的認識並沒想像中那麼多。

畢竟烏克蘭距離與港台兩地太遠,而且語言不通,除了西方媒體的報導,以及包括《凜冬烈火:烏克蘭自由之戰》在內的一系列烏克蘭紀錄片、描寫烏國政治面貌的電影(譬如 2018 年烏克蘭導演 瑟蓋・洛茲尼察(Sergei Loznitsa)以東部分離地區頓巴斯為題材拍攝的《瘋狂的邊境》),要梳理烏俄兩國的衝突背景並不容易。網路媒體幾乎被一眾鍵盤專家和偽政治學者的魯莽言論所壟斷,而且許多都是以港台自身與中國 —— 俄羅斯目前的最大盟友,作出某些穿鑿附會的觀照。

烏克蘭的唇齒之邦 —— 波蘭

誠然,香港 2019 年的反修例運動與烏克蘭 2014 年的命,台灣國民黨與烏克蘭親俄派,於某層面上是有許多相似之處;但另一方面,烏克蘭亦有獨特而嚴峻的政治生態,尤其過去八年,隨著親俄政權淡出,新政府上場,許多改變都難以對號入座。當然,華語圈子還是有許多「共產黨死灰復燃」或「前蘇聯家族的婆媳糾紛」等不懂裝懂、過於簡化的懶人包解讀。曾在台灣生活多年的  YouTuber 斯坦(Stanislaw Piatkowski)回到家鄉波蘭,對中東歐局勢,俄烏兩國以至波蘭的政治面貌都比較熟悉,同時亦很瞭解港台兩地民眾的想法。他首先提到關鍵的一點:「亞洲人比較不理解烏俄政治現況,或者很片面而產生誤會,這也是烏克蘭所面對的問題,過去很少外人會深入瞭解這個國家內部發生的事情,加上俄羅斯跟親俄派的大內宣,外界往往接收到的就只是俄羅斯有意散布的資訊。」

相對於香港和台灣,波蘭跟烏克蘭邊境接壤,距離更近,而且歷史上淵源甚深,是名副其實的唇齒之邦。一切先從波蘭的迅速反應開始談起。烏俄戰爭爆發後,波蘭政府即時大開門戶,成為大批烏國逃難者的棲身地。斯坦形容,兩國之間有著無形的兄弟情誼:「首先因為地理位置接近,而且本來就有很多烏克蘭人或他們的親戚在波蘭生活、工作,在這裡建立了一個龐大的烏克蘭族群。」他接著指出:「單純說人民之間的關係,波蘭跟烏克蘭一直都有親密交集,政治上就當然不是,過去在親俄派的亞努科維奇(Viktor Yanukovych)掌政時期,對波蘭並不友善。但自從他下台之後,關係就變得更好。」

「歷史上兩國雖然有過衝突,但我覺得現在一般的波蘭人都不再會重提二戰時期的歷史傷痕,畢竟在追求民主自由的方向上,我們是目標一致的。」波蘭自 1989 年推翻統一工人黨,正式修憲改朝換代,走向西方民主政權。烏克蘭則在 1991 蘇聯解體後宣布獨立,兄弟情誼從此而來。「波蘭總統也說過,對於烏克蘭,波蘭或者有種責任感。因為我們較早走向民主化,烏克蘭、白俄羅斯這些前蘇聯國家則比較晚,所以波蘭有義務協助這些被共產政權傷害過的國家。事實上,在 2014 年俄羅斯佔領克里米亞之際,波蘭也接收過大批烏克蘭難民,而 2020 年白俄羅斯爆發反政府示威,波蘭亦接收了許多尋求政治庇護的人。」

「烏克蘭自九〇年代獨立之後,一直想走自己的路線,不想當俄羅斯的傀儡政權,但俄羅斯持續干涉,想讓親俄派執政。這跟香港的現況有一點相似,但也不能完全相提並論。畢竟烏克蘭還是有全民普選制度,只是俄羅斯還是暗中透過賄賂方式造票,甚至下毒。烏克蘭人對此早有不滿,在 2004、2005 年就有過一場橘色革命,到 2014 年烏克蘭想跟歐盟簽定貿易協議,亞努科維奇最後拒簽,反而投靠俄羅斯,結果又爆發尊嚴革命。」這段八年前的內部抗爭,後來因為紀錄片《凜冬烈火》登陸串流平台,可能最為外界熟悉。

尊嚴革命過後,俄羅斯出兵佔領克里米亞,繼而觸發克里米亞「脫烏入俄」的公投事件,「但要搞清楚,那只是一場由俄羅斯操控的假公投。」同年,烏克蘭東部頓巴斯兩個親俄地區頓內茨克(Donetsk)和盧甘斯克(Luhansk)亦自行組織公投,聲稱獨立,從此頓巴斯的分裂局面從未平息,更成為今次俄軍入侵烏克蘭進行「維和行動」的軍事藉口。「所以,烏克蘭這場戰爭,其實不是剛剛發生的,它在之前已持續打了八年,烏克蘭這八年來都在阻擋俄羅斯往歐洲擴散的野心。無論俄國會不會進一步攻打波蘭、格魯吉亞、波羅的海三國、芬蘭,對整個歐洲的安全都有很大影響。」如今波烏兩國關係唇亡齒寒,訪問期間斯坦好幾次提到,不只戰火,作為烏克蘭的毗鄰國,最擔心的還是爆發核戰的潛在危機。

2014 年發生的尊嚴革命中有一百多人在反政府示威中遇難,基輔獨立廣場自此設立紀念碑追悼。(GettyImages)

親俄不等於想加入俄羅斯

普丁在 2 月 21 日簽訂協議,承認烏克蘭東部兩大分裂地區頓內茨克和盧甘斯克的獨立地位,繼而派兵進入烏東,引發了今次俄烏戰爭。斯坦轉而提到,烏克蘭國內有「親俄」勢力這個說法,本身就是俄羅斯積極進行政治宣導所形成,讓外界產生許多誤解,認為烏克蘭和俄羅斯關係親近,甚至是從屬關係,圓滿了俄羅斯「出兵收復原本屬於自己的國土」這套觀點。

將烏克蘭簡化成東西兩邊,親俄派、親歐派兩股對立勢力,或許是外界對烏克蘭內部最不瞭解的地方。「畢竟一說到『親俄』就會想到那一派人本身是俄國人,或者想要獨立,然後加入俄羅斯。」斯坦解釋道:「但正確來說,不是頓內茨克和盧甘斯克當地的人民想要獨立,而是那兩個州過去八年被俄羅斯的恐怖分子掌控。如果翻查頓內茨克和盧甘斯克這兩個州的人口普查,其實有百分之六十多的人民都認為自己是烏克蘭人,只有三成覺得自己屬於俄羅斯。」

「所謂的『親俄』路線,不是指他們不想加入歐盟,但亦不是真的想加入俄羅斯,覺得自己是俄羅斯人。他們以前走的路線,是因為俄羅斯屬於經濟強國,想保持往來,以鄰居、朋友的關係做生意,扮演歐盟和俄羅斯之間的生意人角色。其實『親俄』只是經濟層面上的想法,跟政治主權無關。而且那時候他們根本從未想過會被俄羅斯侵略。」

除了經濟層面,「親俄」概念亦跟流通語言有關。烏克蘭雖以烏克蘭語為官方語言,但烏東地區偏向慣用俄語溝通。不過斯坦形容,東西兩方於語言文化上的差別,不能直接視為對政治主權的認同:「我也認識生活在烏東的人,他們確是說俄語為主,較少說烏克蘭語。但為什麼呢?台灣人可能較能理解,跟台語一樣,烏克蘭語長久以來被政權打壓,早在俄羅斯帝國時期,已經禁止人民使用烏克蘭語,到 1930 年代,蘇聯亦同樣想消滅烏克蘭語化,在史達林時期就利用烏克蘭大飢荒餓了 400 萬人,那是有意的種族滅絕。所以,他們需要花很漫長的時間,培養人民,再重新建立自己的語言系統。但烏克蘭九〇年代獨立之後,基本上並不富裕,資源沒那麼多,在語言文化的推廣並不完善。四十歲以上的烏克蘭人,有些根本沒學過烏克蘭語。畢竟以前的官方語言是俄語,要上一代學習一套新的語言是不容易的。」

斯坦再補充道:「而且在文化因素上,烏克蘭語跟台語的發展亦很相似,以前烏克蘭人確實說俄語較多,那是因為他們覺得說俄語比較文明時麾,烏克蘭語卻被視為不夠高檔的語言,只有鄉下人才會用。跟台灣人說中文(Mandarin)不說台語一樣。」

但說到語言,他認為這反而最能突顯烏克蘭和俄羅斯兩個主權國之間的距離。「雖然烏克蘭語一直被歸類成古東斯拉夫語(古俄語),但其實烏克蘭語更接近波蘭語,兩者有超過7成的詞彙相通,因此波蘭人跟烏克蘭人無論說哪一方的語言,彼此大概都聽得懂。烏克蘭語跟俄語的相似度才百分之六十而已。」

「較年輕的烏克蘭人當然會說烏克蘭語,尤其 2014 年之後,發現俄國對烏國的態度,他們會拒絕說俄語,聽得懂但不會再用,只說烏克蘭語。」說罷,斯坦轉而提到:「有一個完全相反的例子,那就是白俄羅斯。」事實上,白俄羅斯語比起波蘭語還要接近烏克蘭語:「但白俄羅斯語已幾乎處於消失狀態,因為白俄羅斯這個國家徹底走了親俄路線,他們抗拒自己的語言。如果你在白俄羅斯講白俄羅斯語,你甚至會被懷疑是西方間諜。」

「親俄」分子不等於有意「脫烏」,而同樣地,使用俄語亦不一定「入俄」。「再退一步說,即使那個地方全部人都只說俄語,他們還是認為自己是烏克蘭人。是一個跟俄羅斯分開的主權獨立國。」最好的例子,如今就在烏克蘭境內出現:「你知道嗎?被俄羅斯攻打得最猛烈的地方是哈爾科夫(Kharkiv)。在哈爾科夫,講俄語的人甚至佔了大多數,但現在最踴躍為自己國家打仗的人,正正就來自哈爾科夫。這證明了他們根本沒想過加入別國,他們就是烏克蘭人。」

烏克蘭的最終團結

外界對烏克蘭局勢的認識,有不少來自 2015 年的紀錄片《凜冬烈火》,尤其香港人也覺得與自身的社運思潮有所呼應。但作為香港人,我的最大疑問離不開那個紀錄片中咬牙切齒、誓要獨裁政權倒台的年輕人,如今再度成為國際媒體焦點,因為他再度為自己的國家走上前線。當年反政府的人,跟今天站在前線作戰的人,是同一群人嗎?

「會否還是同一批人呢,這很難答。」斯坦猶豫了好一陣子,才說:「這八年改變了很多事情,年輕人現在也長大了。我覺得現在所有烏克蘭人都在拿槍,對抗俄羅斯,其實再沒有分什麼親俄派、親歐派,也無論東部、西部,都是烏克蘭人了。」沒想過會真正爆發的戰爭,結果令烏克蘭人變得前所未有的團結。日前有網路新聞轉載,指俄軍入侵烏克蘭,居然會跟當地人問路,又以為會衣錦還鄉受到熱烈歡迎,都不完全因為他們缺乏臨陣作戰經驗,而是俄羅斯誤會了烏克蘭的內部形勢。「他們應該認定了烏克蘭四分五裂,只要派兵到烏東,當地人就會獻花迎接他們。但這種事情當然沒發生,即使是以前親俄的烏克蘭東部,人們還是會拿槍反抗,保家衛國。」

面對俄羅斯派兵犯境,曾屬於親俄勢力範圍的烏東人民,態度即時有了一百八十度改變。事實上,烏俄戰爭爆發以來,戰況最激烈的就是烏東地區。這種團結,除了因為處於亡國邊緣的感召,某程度上亦歸功於拒絕投降,與軍民一同留守祖國的烏克蘭總統澤連斯基。斯坦提到,澤連斯基上任兩年,風評本來一直欠佳,「烏克蘭人談起他的施政,從防疫、經濟以至跟歐盟的往來,都是批評居多。但誰想得到戰爭爆發,他會那麼強悍,讓國民團結起來。」而這可能是他被普丁嚴重低估的主要原因。俄軍起初行動迅速,或預料一兩天之內就能攻陷烏克蘭,迫澤連斯基投降。斯坦想了一想,笑言:「這就是國家不夠民主自由的壞處了,普丁可能看了太多抹黑對方的大內宣,所以完全被自己人的偏見所蒙騙。」

今日烏克蘭,明日台灣?

自從烏俄兩國開戰,台灣明顯比香港更關心烏克蘭的生死存亡,其中原委呼之欲出,或關乎俄羅斯的軍事入侵會否為中共政權「壯膽」,成為出兵台灣的導火線。斯坦於台灣生活多年,他坦言大部分台灣朋友都在擔心這個問題:「但我想沒人會揣測得到,在 2013 年,你問任何烏克蘭人,俄羅斯會不會佔領克里米亞,會不會攻打烏克蘭,他們一定覺得你瘋了,俄羅斯已經加入世界經濟體,已經變得民主了,雖然普京是個怪人,但不會那麼做。結果,新的戰爭還是發生了。無論普丁還是習近平,你根本沒辦法用正常人的邏輯去分析。」

「台灣跟香港有一些不同,至少台灣有軍隊,也有美國的幫助。但台灣人會不會團結⋯⋯」斯坦打趣道:「烏克蘭沒有500萬韓粉,也沒有國民黨。」坊間認為烏克蘭的親俄派和政治路線親共的國民黨有某些相似之處。但斯坦認為有很大差別:「國民黨是想跟中共合一,但親俄派不會想跟俄羅斯成為同一國。我覺得國民黨支持者的觀點,是對台灣最危險的,他們要繼續跟中國眉來眼去,想做生意,悶聲發大財。其實最危險就是依靠獨裁者。」

斯坦目前也在經營 YouTube 頻道,以半台灣半波蘭人的身分發表不少政治評論,他自言比一般台灣人悲觀得多。尤其台灣人過去在兩岸的曖昧政治氛圍中被保護得太好,危機意識太低:「有些台灣人的分析讓我覺得太樂觀了,沒什麼好樂觀,你還是悲觀一點,然後往最壞的方向思考和準備。」

「台灣對中共的瞭解,應該不及今日的香港人了。」斯坦形容,香港是一個擺在眼前的悲慘例子,而今日戰火紛飛的烏克蘭,至少是對台灣的一個警惕:「到底大家想要的是今天繁榮、多元和開放的台灣,還是一個高科技集中營?」最後,還是從台灣回到香港。但願只是我居家避疫太久的錯覺,香港人的國際視野彷彿受到變種病毒的傷害,如今變得相當短淺 —— 從各大報刊到網媒,香港人都比較關心眼前的疫情大爆發、日用品與蔬菜缺貨,遠多於烏克蘭隨時爆發的第三次世界大戰。當中有一個很少被提起的原因:《國安法》實施後,蘋果已倒,立場不再,剩下來會深入報導國際新聞的媒體已經不多了。少到就連為何變得那麼少都再沒人關注。身在波蘭的斯坦,是其中一個在 2019 年勸我盡快選址移民的朋友,訪問期間,他順道問了許些香港的狀況:「後來我這邊也再沒看到關於香港的新聞了。」外界對烏克蘭的誤會、不瞭解,大抵為俄羅斯製造了粉飾軍事侵略意圖的空間,而類似的事情,不待明日,或許早已在香港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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