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情與不知情的喉嚨

哼歌是日常必要情趣,從捷運站走回家,或騎腳踏車去還書,總有幾首常哼的歌。哼是一張薄紙上的鉛線。自己不知情,旁人不明白,模糊但自由的聲音,在口罩裡逗留。我與Saki吃飯採買的時候,也常在路上自動哼起歌。只是許多時候我會像冷靜的自販機,落出完整一首兒歌:

一隻蛤蟆一張嘴,
兩隻眼睛四條腿。
乒乒乓乓跳下水呀,
蛤蟆不吃水,太平年。
蛤蟆不吃水,太平年。
荷兒梅子兮,水上漂。
荷兒梅子兮,水上漂。

Saki半信半疑地問:「最後那兩句,真是這首歌的結尾嗎?不是都唱到太平年而已嗎?」我常唱的還有,有一隻鄉下老鼠要到城裡去 —— 哎呀不得了實在真糟糕我的火雞呀 —— Saki鼓動我:「下次跟朋友聚會你一定要表演,怎麼會有人的特殊才藝是整首兒歌?」

我的兒歌是晚到的兒歌。表妹在我 7 歲時出生,妹妹在我 9 歲時出生。當她們還在水藍色、棉質物、不織布、糊狀食品的世界,耳不聰目不明,我主動浸泡在那些原是用來浸泡她們的兒歌錄音帶。從獨子變成不是獨子,我有覺得被剝奪嗎?我沒有太大感覺,畢竟小百科之後的小小百科我全看了,漢聲世界繪本 60 冊我也全看了。有一首兒歌,我渾然不覺其異:娃娃國,娃娃兵,金髮藍眼睛。娃娃國王鬍鬚長,騎馬出皇宮。娃娃兵,在演習,提防敵人攻(歌詞至今看起來都還好)。機關槍,達達達,原子砲轟轟轟。我某天在公車站牌下哼完整首歌以後,像提著一把失憶的刀,無辜地問 Saki:我剛剛都唱了什麼?

失憶的人不只我。這首歌的作詞者叫周伯陽,1917 年生的他,日治時期就開始詩歌創作,跟林亨泰、詹冰同樣是跨語世代的詩人,只是在許多歌曲中他成了佚名(我小時候以為「佚名」這個人跟莊奴一樣,作了好多歌)。〈娃娃國〉這首歌發表在 1959 年 3 月的《新選童謠》。八二三砲戰在前一年開始。

詩人李立揚(Li-Young Lee)1957 年生於雅加達,父親因為印尼的反華運動入獄 19 個月,獲釋後家庭輾轉流離,7 歲那年與家人抵達美國 —— 越戰中的美國。他的詩〈我最喜歡的王國〉,也像一首兒歌:

我最喜歡的歌曲是時代。//在我最喜歡的夢裡/母親和我走在我放學回家的長路上,/樹枝下,我們停留片刻//我最喜歡的房間在蘋果樹/枝杈上。//我一天中最喜歡的時辰/是沒人找得到我的時辰。//我最喜歡的門通向兩方:接受與接受。我的心//在其間擺動,從感恩/到感恩,每日千次,//我心的赤足/也每日千次/擦過死亡凸凹的頭。

漢聲 60 冊繪本裡,有一本是雷蒙‧布力格(Raymond Briggs)的《當風吹來的時候》。戰爭要來了,一對老夫婦在清潔天光裡,灑掃準備,依照手冊躲避核子戰爭。爆炸瞬間跨頁的白,是幼年閱讀經驗中第一次被無聲所撞擊。你知道那白是毀滅性的。向後翻一日一日,小斑點從他們的皮膚浮出來,空間裡的病氣色彩像橘子黴。最後結束在老夫婦相互依偎,吟誦著我雖走過死蔭幽谷……你知道結尾那一小格黑,是毫無餘地。如果不是因為戰爭,我已經好久沒有想起這本繪本了。機關槍,達達達。原子砲轟轟轟。時間幽谷這麼長,不只我一個小小人,曾隨著母雞、老鼠、青蛙,與娃娃欣喜地、天然地躍動。以為曾是我分食那些兒歌,其實它們一樣分食著我。記憶如歌嗎?記憶是意外。是一筆待查的爭議款,黏著在那不知有無的支付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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