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燒女子

1990 年盛夏,中視強檔連續劇《浴火鳳凰》開播。登上家戶電視螢幕之前,報紙宣傳先起跑。全版報導,八點檔女王潘迎紫為戲吃足苦頭。一些數字與物質使苦頭具象化,連續拍攝 48 小時,數百個鏡頭,幾公斤的妝髮,膠水,頭套,鳥喙。我攤開影視版,看得目瞪口呆,那微黃帶著鋸齒邊的新聞紙,彷彿就要在正午火化變形成一尾異樣的鳥。特效也是特效藥,解決渴求的苦。準時打開電視,第一時間看到她背上的羽莖,像美工刀一樣叉出白色緞衣,唇部硬角質化,雙眼移向側邊,終於化為白色巨鳥。那不無破綻的火焰,使人滿足於新時代的降臨,同時也使人驚駭,變化是如何折磨著人的肉身。

潘迎紫的再上一檔武俠奇幻經典是《靈山神箭》,五歲的我對劇情沒有什麼領悟,但美的模仿大約已經開始。她飾演的白羽霜,頭上頂著融合白色蓮花、羽毛、透明佛珠的多重元素頭飾,袖中且射出長長白緞,輕盈而富攻擊性。我取走外婆米黃色的嬰兒揹巾,在臂上纏繞、(幻想地)拋射。厚實的在地黃巾當然不比靈紗,大部分時間都在鄉下的空地上拖磨泥水。《浴火鳳凰》中的大反派蛇魔女由戈偉如飾演,墨紫色的眼影,漆金如藤枝的長指甲,整體產生旅館大廳人造不凋花的質地。直到國中,我都還會拿彩色筆蓋(有時是金牛角)插滿手指,迷茫唸著她的招牌咒語妙母渺渺妙母渺渺,沒人知道是什麼意思。這些模仿與殘局,在我的生命裡鬧著餘火,似乎沒有片刻成功擺脫。

收看《浴火鳳凰》的那個暑假,我也開始學著唱歌。在新竹姑姑家過暑假,姑姑一家午後慵懶地在臥室小寐,我卻想暗暗找個地方伸展自己的聲音。門口落地窗垂著厚重的提花窗簾,硬紗質地的直立百葉。我用兩層簾子滾裹自己,試圖形成緊實的隔音。窗簾細小的連珠繩交纏,商量著,我放膽地使用假音歌唱。像一尾雨前的水禽。一蹼一蹼地點破池面,一扇一扇地撲打風水,牠斜斜地閃過水燭草,半山腰的小廟與雀榕 —— 吵死啦!姑姑發怒了。捲起來的簾子,原是隔不住任何聲音的。牠被擊落下來,他靜靜地把窗簾展開。布面吸收了白晝的熱息,就像另一張臉。

大學時期發現,KTV 點得到電視劇的同名片尾曲〈浴火鳳凰〉。我與眾姐妹,就更常在包廂內集體懷念夏天的那場火,此生第一次的影視同步與追趕。

也許所有美麗故事的開端/總有一些不能避免的遺憾/就像傳說裡的鳳凰/一定要經過烈火的磨難/才能真正把美麗披在身上

那也是第一次懷舊,在各種奇觀與不堪之間,發著微燒。主題曲內的戲劇影像,模式化地混合諸多畫面與時間軸。這首歌的暗示之一:記憶不免是各種火的剪貼。而關於《浴火鳳凰》,另一件令人困惑的事是,蛻變後的鳳凰之形,似乎喪失了鳳凰神女原有的輕盈,變得僵直,笨重,即使牠在畫面上迴旋騰空,即使身後拖著金色花火。直到二十多年後,我看見潘迎紫在購物台上代言抗老神物女王蜂子,彷彿才又從巨鳥的外殼中走出來。唯獨據說生於 1949 年的她,自行見證了燃燒的魔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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