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畫家」於吉拉米代的自然建築溯源計畫

今年四月起,「雲端藝聞」以視訊專訪駐留各地的藝術家,留下許多珍貴又即時的紀錄。近日的台灣則已正式解除全國疫情第三級警戒、餐飲業與室內戶外空間皆逐漸開放,相親相愛的人們又能在家中小小聚會。終於,本次的人物誌專欄離開螢幕前,搭上火車前往花蓮,尋訪一群在部落裡默默蓋房子的人。

這個蓋房子的故事是從兩年前開始。當時位於花蓮富里鄉的永豐國小參與「教育部原住民重點學校新校園運動」,由師生、校方和部落共同籌劃,使用具文化代表性的傳統建材 —— 如黃藤、茅草等,蓋了兩棟阿美族傳統屋,獲全國第一大獎。此殊榮也使部落獲得 500 萬獎金。這筆費用成為繼續推動新校園運動的助力,校方與部落決定找來更多對此議題關心的人才,讓永豐國小持續往「吉拉米代阿美族實驗小學」的方向發展。

當時,出身吉拉米代部落的歌手騰莫言‧基鬧(Tenmoy Cinaw)也積極參與共建。他向校方推薦了幾位心目中的人選,而這些人選又集結了更多人選,漸漸地,一個核心團隊出現了,然後,是更多從台灣與世界各地被吸引到此的志工。這次拜訪的,是團隊中扮演「小畫家」與「導體」—— 實則是吉拉米代溯源計畫的建築設計師 —— 身體藝術家柯慕一。

一顆石頭,從羅亞爾河

滾呀滾,滾回淡水河

第一次見柯慕一,有件印象深刻的事。她說起小時候,問父母自己是怎麼出生的,結果父母二人皆口徑一致地說:「你是從石頭裡蹦出來的啊。」雖然我們不知道這是否屬實,不過,她倒是真的很喜歡石頭。一顆石頭疊著另一顆石頭,層層疊疊,就蓋起了房子。她後來去唸了實踐大學的建築設計系,不過在世上走跳的這些年,她跳舞、畫畫、拍片、製陶偶、日日在溪邊沐浴、親近大自然,做了許多事,身邊卻沒什麼人知道她會蓋房子,就連曾一起演出的莫言也從來不知。

身體藝術家柯慕一。(Neil Wang 攝影)

在蓋房子以前,柯慕一都在幹嘛呢?其實她很久以前在虎山也蓋過房子,當時有些人稱這位於虎山的小角落「距離台北最近的生態村」。在那裡,與微遠文化藝術基金會合作,柯慕一與夥伴阿沐(同樣是這次吉拉米代蓋房子的夥伴)和所有住在生態村的村民們共同建構了一個美好的夢,不過或許是離台北太近了,桃花源沒多久就成了大觀園。在那之後她離開台北,與阿沐一同去法國羅亞爾河流域的其他藝術生態村生活,輾轉流浪各地後,又回到了台北。

阿沐,計畫中的核心成員,負責溝通建材與整體工作分配。 (Neil Wang 攝影)

確切來說,是回到了大稻埕一處看得見淡水河的地方,也是台灣重要的文化保存者、掌中戲大師陳錫煌的家。當時,師傅的一句「進來喝茶」開啟了柯慕一學習傳統掌中戲的契機。這樣的緣分對柯慕一而言,就像是找到一個圓的開始與結束,似乎人生此前的經驗都在這小小的台上、熟悉的地方,又串成一個新的夢境。

一天,師傅將《武松打虎》劇本交予柯慕一,她歪著頭讀了半天,從身體的層次意識到,她不知道怎麼演武松打虎,因為她沒有見過活著的野獸,也沒有如獵人一般與野獸拚搏過。第一個升起的想法是「要去到部落裡」,而正有這個想法時,就接到了吉拉米代的邀請。

吉拉米代自然建築溯源計畫

當我抵達吉拉米代時,延續了 18 個月的自然建築溯源計畫已告一段落。柯慕一帶著我們走過目前放假期間空無一人的校園,當時部落為參賽首先蓋好的兩棟茅草傳統屋中央,有用石頭簡單砌成的火堆區。圍繞著火堆,是竹造坐席和寫著工作分配的大黑板與廚房區。眼前乾乾淨淨,但閉上眼睛卻可以看見建築師們和志工們在此地團團圍繞的光景。

在這裡,每一位參與的夥伴都有著標示自己名字的小牌卡,透過各種類似桌遊的小遊戲,這些牌卡在黑板上的方格中移動,最終抵達明日將要負責的工事,也許是下廚、砌石、洗衣、製作堆肥,也可能是「詩人」(謝飯)或「時人」(負責叫大家起床)。

整個溯源計畫總計在校園內設計、建構 16 項建築與雕塑。首先吸引我注意的是能容納百人的集會所。頂部形狀如同微微往下頷首的姑婆芋葉,向外開啟的那一面,計劃將來能建成小小生態區。而整座從地板到天花板皆是由土製成的「土廁所」,則利用陽光的各種方向,讓迂迴的廊道與淋浴間充滿光影的遊戲。洗手台則由大家一趟趟從海邊撿來的石頭慢慢砌成。校舍後方離其他建築較遠處,有保留原始水泥水塔基座再擴充結構的陶藝教室。植物藤蔓爬滿水塔,並在預期是屋頂的上方開了一朵榕樹形成的花。

往外走,踏過階梯小徑,會經過重新蓋起的護坡牆,再來就是顯眼的公車亭和門口的牌樓。我們坐在公車亭內,柯慕一與目前也留在吉拉米代的長期志工「一滴」手摸著主結構中的石塊和木柱,細數過程中如何細細洗刷石頭、慢慢為木頭燻上顏色。他們也說起,疫情的那幾個月,志工出現嚴重短缺,都是同一群人在撐,不過那反倒為建築計畫真正帶來了生活感。「夜晚有人彈奏樂器、唱歌,也有人拿起攝影機,開始為發生的一切拍紀錄片。」生活感中所引發的,是誠摯的創造行為。

「我發現部落的人們會來這裡聊天喝湯(在部落,湯就是酒,酒就是湯,說哪一個,有時倒也不必分這麼清楚),當時只把它當作一個等車的地方,現在,我好想在這裡砌一張石桌,讓此地成為『在湯酒之下的候車亭』。」柯慕一這麼說。在計畫完成後,她依然心心念念著這些建物,因為建物離開了人的使用,簡直就像墓碑一般,而柯慕一的設計完全是從當地人的使用行為模式出發。

至於門口的牌樓木柱,除了使用阿美族八大階級的圖騰木雕為設計概念,也另有一番故事。當時柯慕一正卡關,牌樓的設計圖出不來,且在日日勞作中,雖如在掌中戲台,如身體演出,每個動作皆需要思考,卻還是手指關節受傷,連畫畫都有困難,遂發展出以指紋按壓畫畫的技法。此刻我才突然意識到,所有在網站上曾看過的建物設計圖,都是她先在紙上一筆一畫的創作。

「有一天,我突然覺得我的身體要帶我出去,結果竟然迷路。不過,我直覺地在一個不熟悉的地方、一棟屋子前,將機車熄了火,接著,我就看見一個蹲在地上的背影。」原來,那天柯慕一的身體帶她找到的,竟是吉拉米代上一代的老頭目老頭目正細細撫觸著一座木雕,他見柯說:『摸一摸,會愈摸愈漂亮』」柯慕一說著這個故事,也如上身般重新出演當日情景。「當時老頭目只是撫觸著一塊木雕,但我似乎從中感覺到,未來木雕中顯化各層級的厚度。」她邀請了在地藝術家陳噹(lalakes Atang)來完成牌樓上美麗的木雕,因為她感覺此處需以這種方式展現部落的力量。

柯慕一在我眼前展開似乎沒有盡頭的一卷捲軸,上面是一幅幅手繪的設計圖,標示著尺寸比例,卻連木紋也畫得細緻。這些圖的部分則在鋼鐵工廠用電腦程式拉角度、畫出施工用的精確樣式,所以即使浪漫到極致,但這些設計圖卻是整個計畫的根基。

「我好想看看,部落裡的人在這些空間裡的樣子。」柯慕一望著空空的校區這麼嘆息。新校園運動的核心價值在於重新復甦空間與人的關係,在部落過了許多日子,她觀察到:「部落的人看見他們這塊地方竟能不斷吸引這麼多人到來,於是也開始問:『這裡有什麼美好的東西,是我們已經忘了或沒有發現的?』」計畫當中的「溯源」二字,在這一番話中顯化得很美。

生態藝術村的夢想:隨時隨處創造

吉拉米代自然建築計畫是在一年半前開始,不過同樣在號召志工時能看見的計畫名稱「村夢遊牧」則早就在柯慕一心中萌芽。那是她心中一直還留存的「生態藝術村」的夢想。

從七、八〇年代生態村運動開始,生態村、綠化環保社區等概念在世界各地就逐漸被推廣與實行,那也是柯慕一曾花數年從基本面去經營的事物,不過在那之上,她似乎更追求某種接近自然的「人類狀態」。如果要用一個詞去歸納她眼中看見的可能性,那可能是「隨時隨處可發生的創造行為」。她夢想一個如劇場般的日常環境,就像她掌中的小旦與小生偶,進入一個空間,帶著意識移動、行為、表達、感受,最終與空間/自然融合。

在我眼中,如此自在地走向自然,卻又執著於藝術創作的柯慕一,就像是站在人類最重要之品質的交叉點上,那是在自然裡蓋房子,又同時是透過創作為所在的空間帶來改變、成為其一部分。當疫情肆虐的時候,我們躲在使自己感到安全的家屋裡,也同樣是某種人類體內的「自然」,至於今時今日,局勢似乎使我們開始可以往更遠的山、更深的海裡去了。順應此力量,「雲端藝聞」也將在此告一段落,期待未來能以身體手腳在山海之間尋找藝術行為的足跡,再落筆紙上與各位分享。

陶藝教室「造土器室」主結構設計圖,延續吉拉米代部落傳統工法,以本地柳杉作為樑柱結構,並入山採集強韌且具彈性的黃藤與七里香;立柱上樑後,每處纏繞三條藤皮繫結固定於七里香木榫上。(小石頭的手稿)
以姑婆芋葉子為設計發想的集會所設計圖。(小石頭的手稿)
志工揮汗中。(小石頭攝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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