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酷戰爭的前線:納戈爾諾-卡拉巴赫的死亡與絕望

9 月底,高加索山脈上一塊夾在兩國之間的爭議領土,爆發了一場激烈衝突。《紐約時報》記者發現,在猛烈炮火下,當地居民們蜷縮在地下室裡提心吊膽。而這個已持續超過一個月的衝突,實為一場百年紛爭的延續,更預示著一場漫長而痛苦的戰爭

斯蒂班納克特的軍人公墓,1990 年代戰死士兵的墓碑附近,出現了因近期戰事而新挖掘的簡樸墳墓。(Sergey Ponomarev / The New York Times)

納戈爾諾-卡拉巴赫(納卡)‧斯蒂班納克特——在前線,惡臭沖天。戰士們的殘骸已經躺在那裡好幾週了。

在戰壕裡,恐懼無孔不入。對於在頭頂徘徊、恣意殺戮的亞塞拜然無人機,亞美尼亞人毫無防衛能力。

在軍人公墓,推土機鏟平了一處小山坡。這裡已經有兩排新墳,以及才剛挖好、但即將被填滿的長方形坑洞。

歐亞交界的高加索山脈上,一處爭議領土引發了亞塞拜然與亞美尼亞之間至今未平的軍事衝突,當地士兵和平民近日在受訪時表示,這場衝突現已演變成一場消耗戰。

亞美尼亞說,亞塞拜然正在犧牲大批戰士,只為了在納卡的險峻地形上盡力維持增占些微領土。納卡是一塊在國際法上隸屬於亞塞拜然,但居民多為亞美尼亞裔的飛地。

衝突爆發後,留在當地的居民們住在潮濕、沒暖氣,最近還改建成了臨時廚房的地下室中,有些人就睡在壓扁的紙箱上。在納卡和亞塞拜然城鎮內的砲擊和導彈轟炸,已導致數十名平民和數百名士兵喪生,而夜晚則充斥著駭人的閃光和轟隆聲。

10 月初,我與攝影師謝爾蓋‧波諾馬列夫(Sergey Ponomarev)到訪納卡首都斯蒂班納克特四日,在那裡,遠處傳來的炮火聲不絕於耳。而在 10 月 9 日週五晚間,這座城市也遇襲了。空襲警報聲、爆炸聲持續整夜,旅館客人不斷奔赴地下室。至少有一枚砲彈落在市中心,一道閃電般的黃光照亮了我的旅館窗戶。

斯蒂班納克特,一棟遭到砲擊摧毀的房屋。(Sergey Ponomarev / The New York Times)

這場戰火摧毀了納卡當地建築師曼努沙克‧泰坦揚(Manushak Titanyan)的一棟建築:位於山頂小鎮舒沙的文化之家(House of Culture)沒了屋頂,只見一塊殘骸卡在對街的樹上,紅色絨布座椅上布滿灰塵,舞台布幕則在瓦礫中纏作一團。

舒沙的文化之家遭到破壞。(Sergey Ponomarev / The New York Times)

現在,泰坦揚擔心著自己身處前線的三個兒子,最小的才 18 歲。在斯蒂班納克特的一家工廠內,她讓自己在當局設立的緊急工作室裡埋首縫製軍服。近期一個下午,當這棟建築因附近爆炸轟隆聲而震動時,她幾乎不為所動地繼續縫製。

斯蒂班納克特一家工廠內,當地居民在地下室縫製軍服和其他補給品。 (Sergey Ponomarev / The New York Times)

「戰爭大概是這個世上最糟糕的事了,」泰坦揚說。「所有人類創造出的最恐怖的東西,都以它們最恐怖的樣子出現。」

百年暴力的延續

對於該地區的平民來說,眼下這場戰爭,是延續自一場在領土與歷史糾紛下斷斷續續的暴力衝突,其根源可追溯到一個多世紀之前。亞美尼亞人和亞塞拜然人曾在蘇聯時代並肩生活,直到納卡這片爭議領土的衝突於 1980 年代後期爆發,演變為動亂、驅逐和一場長達數年的戰爭。

納卡戰爭約使 2 萬人喪生、100 萬人流離失所,且多數為亞塞拜然人。而自 1994 年亞美尼亞贏得戰爭以來,納卡一直享有實質獨立。

亞塞拜然於今年 9 月 27 日發動攻勢,並在猛烈砲火和無人機精準攻擊的助力下,占據了小部分領土。亞美尼亞有限的防空軍力未能阻止無人機,但在志願役和義務役士兵的支援下,軍隊設法緩下了亞塞拜然的推進。

據亞美尼亞說法,他們在前線部分地區挖了新的戰壕,並殺了許多試圖步行推進的亞塞拜然士兵。

身為裏海油氣樞紐的亞塞拜然,利用從以色列、土耳其和俄羅斯購入的先進無人機和火砲系統,部署了優越的火力。但是在衝突發生三週後,亞塞拜然未能藉此優勢占據廣大領土,意示著一場漫長而磨人的戰爭迫在眉睫。這很可能演變為更大的危機,使亞塞拜然的主要盟友、北約盟國土耳其,與已和亞美尼亞建立共同防禦聯盟的俄羅斯相對立。

10 月 17 日,亞美尼亞和亞塞拜然宣布達成由法國調停的休戰協議,以允許收回屍體和交換戰俘。但就如同此前一週(10 月 10 日)俄羅斯調停的停火協議一樣告吹,戰火仍在繼續,兩國互相指責對方違反休戰協定。

「他們對亞美尼亞人的戰爭,原則上就是一場消耗戰,」美國非營利研究與分析組織「海軍分析中心」(CNA)的軍事分析師麥可‧科夫曼(Michael Kofman)談到亞塞拜然的戰略活動時表示,「他們的組織計畫並不健全,沒有明確的致勝理論。」

不堪重負的亞美尼亞已派出義務役和志願役士兵參戰。部分志願役是 1990 年代戰爭的退伍軍人,例如特種部隊退休上校亞瑟‧阿利克桑揚(Artur Aleksanyan)。他說,當前這場衝突爆發時,他剛開完刀,在醫院裡靜養,現在則率領著一支志願役部隊,在向北的戰壕中制止亞塞拜然的進攻。

阿利克桑揚說,他上次持武已是 15 年前的事了。10 月 17 日在斯蒂班納克特受訪那天,他在市內領了滿滿一袋無線電設備,然後再開車返回前線。他掀起軍服來秀出包在肚子上的繃帶,他每天得換上八次,他又用指節敲了敲自己的人工膝蓋,那是前次戰爭留下的紀念。

但阿利克桑揚說,眼下這場衝突與 1990 年代的戰爭完全不同。當時,卡拉什尼科夫步槍是主要武器;而這次,很少有小型武器的交火。他說,他的部隊在前線的 17 天裡,有 15 天在戰壕中度過,以躲避大概每 20 分鐘就一次的連環砲擊。在那裡,他們四周都是彈坑,而亞塞拜然則一直以盤旋在戰場上空、再俯衝攻擊適當目標的「自殺無人機」,系統性地摧毀亞美尼亞的坦克和其它裝備。

「無人機太快了,我們根本無法擊落,」阿利克桑揚說。「我不會說我們不害怕。我們都怕極了。」

死亡蔓延

阿利克桑揚和其他亞美尼亞士兵表示,儘管亞塞拜然的火力令人生畏,但他們的步兵在試圖推進時,是很好瞄準的目標。阿利克桑揚說,他們的屍體還沒被收回,使得整個戰場瀰漫著一股腐臭味。

「你打倒一個人,他們也不會逃跑,」一名自前線歸來,穿著軍用夾克、棕褐色針織毛衣的士兵提格蘭‧薩克揚(Tigran Saakyan)說。「你打倒第二個人、打倒第三個人,他們還是會一直來——像機器人一樣不斷往前衝。」

在斯蒂班納克特的一個軍事基地中,薩克揚和他的戰友(有些已年過半百)等待著軍方神職人員的祝福。亞美尼亞使徒教會的執事納雷克‧彼德羅森(Narek Petrosyan)說,當士兵的親戚來電詢問前線的消息時,就算知道他們至親已逝,他仍會試著給他們希望。另有一組神職人員專門負責告知家屬噩耗。

斯蒂班納克特軍事基地的宗教儀式中,神職人員為志願役士兵祈福。(Sergey Ponomarev / The New York Times)

「我們告訴他們這是場神聖的戰爭,我們隨時準備好為彼此犧牲,」他說。

至 10 月底,已有逾 700 名亞美尼亞士兵、以及雙方的許多平民喪生。

亞塞拜然並未透露其軍方死亡人數,但官方在 10 月中表示,在其第二大城甘賈,有 14 位平民死於亞美尼亞發動的一次連夜導彈攻擊。

官員說,納卡逾半數居民已逃離家園,儘管戒嚴令其實禁止符合兵役年齡的男性離開。那些不想遠離被送往前線的丈夫、兒子與父親的女人,也選擇留下。儘管國際援助組織警告,在擁擠的防空洞內,疫情正在擴散,但人們已沒有餘力去擔憂新冠病毒了。

33 歲的艾莉歐娜‧沙卡拉曼楊(Alyona Shakhramanyan)住在山頂小鎮舒沙的一棟公寓五樓,她和同樓鄰居們於三週前搬進了連地板都沒鋪的公寓地下室。她們用塑膠瓦楞板、膠帶黏貼的紙板,在水泥牆的開口上做了一扇門。其中一名婦女病倒了——她們說,她是因為地下室漏風而感冒了。

沙卡拉曼楊的哥哥和丈夫都在前線作戰,但她已經好一陣子聯絡不上哥哥了。前幾日,她到外頭洗衣服時,被一架無人機的嗡嗡聲給嚇壞了。在 10 月,火箭炮已二度擊中附近的聖救主基督主教座堂(Ghazanchetsots Cathedral),外頭的鋪路石仍沾滿在第二次炮擊中重傷的俄羅斯記者的鮮血。

舒沙,遭砲火波及的聖救主基督主教座堂內,婦女正在點蠟燭。(Sergey Ponomarev / The New York Times)

「在這裡沒有人能幫我們,」沙卡拉曼楊說道。「我們只能靠自己了。」

在斯蒂班納克特的軍人公墓是 1990 年代戰死士兵的安息處,當局移除了園中的一堵擋土牆,並在山坡處開挖,以便騰出空間給新的死者。剛鋪好的崎嶇泥地上,簡樸的墳墓與假花花環之間,一位甫痛失手足的男人悲痛地張開雙臂。

「這些都是新的——我們的同胞,」他哭著,聲音漸漸減弱。「還能說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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