彰化公園——記我不曾享受過的溫泉路

不知從何時開始,一想起溫泉,蒸騰洗浴的畫面便緊緊與北投連結在一起,猶如標籤的兩面。直到重新返鄉,我才偶然發現彰化也有過溫泉路,這是熱愛北投溫泉路的異鄉女子從未想像過的事。

日本人熱愛泡澡舉世皆知。日治初期,臺灣總督府為強化衛生觀念,減緩傳染病肆虐,在各地開設「公共浴場」(包含溫泉、海水浴場等)。由於溫泉方便直接使用,開發起來不難,兼具保健效果,於是溫泉湧泉往往成為洗浴場所在地。除了泡溫泉的概念,日本的行政官僚也帶進西方休閒概念。以 1905 年渡海來臺的加福豐次為例,他出身大阪府士族,有日本第一高校和東京帝大的金字塔頂端學歷,比一般民眾優先接受近代西方文明洗禮。當他任職臺北廳長時,延續了殖民地的休閒擴大政策,擴張動物園、興建水族館等,但被當時在臺日人認為是浪費錢之「無謀的計畫」。但是,這無礙於加福豐次的胸中藍圖,他於 1919 年調任臺中廳長任內,接連設立「彰化街水泳場」、「彰化公園水泳場」等場所。

1924 年彰化市街內開設了「彰化公共浴場」,緊接著,臺中州彰化郡郡守佐藤房吉、知事竹下豐次實地巡查八卦山山麓湧泉後,決定於 1933 年於八卦山御遺跡地和彰化神社間(現今大佛風景區後的停車場處)闢設興建「彰化溫泉場」。彰化溫泉場旁,一間稍早建好的「卦山館」也引注相同的冷泉,自行加熱後供人沐浴。不僅如此,據資料顯示,八卦山尚有「觀月樓」及「八雲莊旅館」,溫泉地區的旅館皆由「彰化溫泉旅館株式會社」統籌管理。當時前來泡溫泉的各方人士不少,也不乏在地文人光顧。彰化溫泉浴場後來一度毀於祝融與空襲,戰後獲得重建,轉作為政府開會及招待貴賓休憩之場所,不少民眾特別自外地搭公車前來,只為暢快地沉浸於富含碳酸、鐵質,無色無臭的溫泉水中。

彰化公園一隅。(典藏單位:國立臺灣歷史博物館/資料來源:文化部典藏網)

寫下對溫泉、公園記憶的賴和在世時,不知行過幾遍溫泉路去泡湯?溫泉與公園不遠,他亦時常至彰化公園散心,甚至留下〈公園納涼〉、〈公園晚〉多首漢詩。

彰化市區有公園路,這是唯一與公園相關的稱呼。那麼,公園在哪?對於七年級的我而言,年少接受學校教育時不曾聽聞,家中長輩也不會主動提及。不過翻找老照片之後可以得知,其占地廣闊,範圍涵蓋今八卦山大佛風景區以及八卦山山腳下,面積比圓山公園、臺中公園、屏東公園等同時期的公園更大。只是,同為日治時期興建的公園,彰化公園是少數澈底廢止到連相關痕跡都不剩的一座。

出於好奇,我隨手亂找日本的公園,想找出面積與 11 公頃的彰化公園相差不遠的一座。巧合尋到寸土寸金的新宿竟有一座「新宿中央公園」,離新宿站步行只需十分鐘,占地 9 公頃。在新宿中央公園慢跑、休憩的民眾向來不少,想必昔日作為周遭縣市學生遠足優選地的彰化公園,往年風貌之盛。

偌大的神社及兩旁的石燈籠俱在老照片中,我試著想像,若沿著清空的神社往八卦山上走,將會遇見磚造八角浴室一棟、游泳室一棟、附屬建築物和休憩所,百年前的此地,或許比北投更符合我心中宜居的所在。

只可惜,站在通往八卦山的斜坡朝下眺看,此刻呈現於 21 世紀的地景,碎成彰化縣議會、美術館、市立圖書館、救國團彰化縣團委會。美術館前空地,時不時搭起純白帳篷,不出十個攤位,零落地集結成市集,前去光顧的人影稀疏,願意推門進入美術館的民眾更少。平日較有人氣的是傍晚時聚集練熱舞的高中生,晚上大聲播放音樂跳土風舞的中年婦女。市立圖書館最熱門的功能是 k 書,其次是社區才藝學習,守在櫃檯的志工經常無事可做,三三兩兩地聊著天。彰化縣議會則非一般民眾能使用的空間,經常大門深鎖,停在公園路一段與東民街交會處的紅綠燈時,我會隔著電動門揣想進出的議員們究竟在議事廳裡討論了哪些關於這座城鎮的公眾議題?彼些議題或許確實與我們有關,只不過有些議案隨著燈號秒數遞減,一轉眼就面臨紅燈,而那消逝的瞬間,我無權見證,如同這座彰化公園。

彰化八卦山彰化溫泉。(臺灣國定古蹟編纂研究小組  idocare.taiwan)

第 56 屆金馬獎,邀請《台灣有個好萊塢》團隊開場,演員載歌載舞重現六〇年代台語電影的黃金盛世,那是席捲全球的疫情前一年,世事如常,以致能有餘裕緬懷。抵達 2020 年,所有便不再相同。我按捺著類似的不甘,心忖還未享受過便澈底失去的,不全然和建物或地貌有關,那是提早了半世紀被迫作別的好景無限,如同台灣與好萊塢的距離,過去比現在近,卻繁華易轉。一幀曝光幾近成功,又轉手失落。之所以能豐滿地想像這雙手與神情,因為那是立足此地此刻的我,不得不擁有的感受。

對於沒有私家轎車的我而言,將家鄉歷史挖掘一遍後,依然心知泡溫泉最便捷的管道得利用北上出差之便,轉乘捷運前往。一出新北投捷運站,對面即是 1913 年興建的北投公園;走一段,便是北投溫泉博物館(前身為北投公共浴場)與北投公園露天溫泉浴池。由於古蹟與綠蔭錯落,行在北投的人影不曾少過。

泡過溫泉後,走在溫泉路上,面對沿途緩斜的坡道漸次懸亮了燈火,我呼口氣,允許自己理所當然地為略顯迷濛的街景遲疑,這興許亦是百年前彰化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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