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我這樣的女性主義者並非排跨 —— 我們只是無法拋棄「生理性別」的概念

從 J‧K‧羅琳一再因相關發言引發軒然大波,到日前演員艾略特‧佩吉(Elliot Page)公開跨性別身分並改名 —— 女性主義與跨性別運動間的理念隔閡浮上檯面,卻在雙方支持者的論戰中淪為標籤式的謾罵,甚至父權社會下的弱弱相殘。本文作者爬梳女性主義理論,呼籲正視矛盾所在,並指出若是不再以「生理性別」(sex)看待自我,那麼要對付基於生理性別的壓迫恐難上加難

試著說出一位大名有被造成專有名詞的女性思想家吧。取自男性人名的詞倒司空見慣:亞里斯多德主義(Aristotelianism)、孔儒思想(Confucianism)、托洛斯基主義(Trotskyism)。是有很多英國歷史與文化以兩位女王:伊莉莎白一世和維多利亞命名。但這完全不能相提並論。

事實上,除了柴契爾主義(Thatcherism)外,很難在英語中找到一個描述女性思想,且廣泛使用的名詞。即使是小說家珍.奧斯丁和喬治.艾略特(本名為瑪麗安‧艾凡斯),也不像查爾斯.狄更斯(Dickensian:狄更斯式的)和亨利.詹姆斯(Jamesian:詹姆斯式的)那樣,有一個以她們為名的文學風格。

原因顯然並不怎麼深奧難解。一直以來,知識領域主要為男人所操縱。這就是為什麼維吉尼亞‧吳爾芙是如此重要的人物——「吳爾芙式的」(Woolfian)一詞又為何是上述規則之例外的原因。吳爾芙無時無刻都在思考各種想法,以及這些想法從何而來。她在那篇關於女性排斥的開創性論文《自己的房間》中寫道:「若身為女人,我們就只能透過母親來思考過去」(註)。

為什麼現在要寫這個?因為今年發生的一些事,迫使我像其他許多人一樣,比以前更加努力地思考女性主義。直接原因是一次關於跨性別行動主義的意見衝突,以及因性別不安(Gender Dysphoria)而轉診接受荷爾蒙療程的英國少女人數增加背後的原因。但圍繞這些議題的辯論,暴露出一個影響更廣的隱憂。

今年初,部分英國工黨黨魁候選人簽了一份「跨性承諾」(trans pledge),當中將女性主義倡議組織 Woman’s Place UK 稱作「仇恨團體」。疫情的頭幾個月,針鋒相對的情形稍緩。但 9 月中,英國政府宣布,決定不會修法讓人們在無醫學診斷的情況下更改法律性別,但會讓整個過程變得更容易、費用更低。

這個話題通常被形容為「有毒的」(toxic),所以許多人會避之唯恐不及也不足為奇。但我認為這種迴避也顯示出,對於女性主義政治哲學——和兩位重要思想家的追隨者間的斷裂,人們興趣缺缺。

理論之歧

西蒙‧波娃(Simone de Beauvoir)1949 年著作《第二性》為戰後歐洲女性主義者奠定了基礎。她決心打破使女人處於從屬地位的男/女階級制度。但她相信生理差異和社會力量都極為重要。她寫道:「身體是我們掌握世界的工具,以不同工具理解到的世界,必然是截然不同的。」

後輩作者們發展了這些想法,引入「社會性別」(gender)一詞,並將女性主義的方法引入歷史、法律、文學研究和行動主義等各個領域。諸如阿凡達‧布拉(Avtar Brah)和坎貝爾‧克倫索夫(Kimberlé Crenshaw)等學者,對白人女性主義抹去黑人與少數族裔女性經歷的方式提出了重要見解。

直到 1990 年代初,「女人是由女性身體構成的,而非女性身體的產物」的觀點才被廣泛接納,而當時美國學者朱迪斯‧巴特勒(Judith Butler)則試圖推翻這一點。

巴特勒在其著作《性別風波》(Gender Trouble)及《造就身體》(Bodies That Matter)中闡述了她的觀點,認為生理性別「不再是一種肉身的給予」,而是個論證的概念:「一個隨時間穩定的物質化過程」。她認為,女性主義者不該將自身被性化(sexed)的身體當作支撐其政治觀點的基礎,而是該擁抱性別的流動性。與男同志、女同志、跨性別者和酷兒異見者一起對抗異性戀主義,才能自父權中得到解放。

女性主義者不需要讀過巴特勒或波娃的著作,就能受其影響;畢竟,許多馬克思主義者也都沒讀過馬克思。當然,任何跨性別身分與政治觀點的討論,也必須從跨性別作家開始。但是,一邊是波娃派(Beauvoirian)及性別批評女性主義者(gender-critical feminists),一邊是巴特勒派(Butlerian)及酷兒女性主義者,若要克服這兩方之間的僵局,就必須要承認兩方分歧的哲學基礎與實際影響。

尤其,我們應該認識到,隨著「跨性別」(transgender)等術語的範圍已擴大到囊括了一系列身分認同,而不再僅僅指涉經歷過療程或手術變性的人,跨性別行動主義和女性主義間的關係也有所轉變了。

原因在於,包括我在內的性別批評女性主義者對身體的重視。

當然,就和 LGBTQ 運動者們一樣,我們並非總是意見一致,但就廣義而言,我們的分析是:女人的生命會被她們和男性身體上的差異,與由這些差異而生的文化意義所形塑。例如,對女人家務和照護勞動的剝削,與我們在生育方面的角色有關(雖不會因此合理化)。女性的生理構造,具體地使我們較容易受性暴力所害,例如強暴致孕。而乳房則是女性最常見的癌症病變部位。

認同之爭

理解性別差異是人類經驗的一個重要層面,我們(性別批評女性主義者)尋求一種承認它的平等形式。我們不接受以這新興的性別認同概念(自己是男性或女性的感覺)來替代它。我們認為,巴特勒派女性主義者提倡的「生理性別」可被拋棄、以更具包容性的術語取而代之的想法,過於天真。因為如果不再談論和思考「生理性別」,我們將如何認知並解決那些發生在全球各地、基於生理性別的壓迫呢?

有些人會說:我可以為基於生理性別的權利而戰,同時接受社會性別的概念——支持巴特勒的理論,不代表你就無法捍衛墮胎權。當然,在短期內是這樣沒錯。問題在於,這種政治實踐是立基於理論的,它不能不受限制地自由浮動,儘管有些人可能偏好那樣。我認為,隨著時間的推移,主觀而不穩固的定義所產生的內部矛盾,將會讓以「社會性別」為基底的女性主義分崩離析。

堅持我所謂的波娃派女性主義,目的並非要否定任何人的存在。我認可「社會性別身分」的概念對於跨性別者的重要性。但是,此概念(和隨之而來的「順性別」一詞)不能強加於我這樣的女人身上——即把質疑社會性別角色、和替我們的生理性別辯護,視為女性主義一切意義的女人。像巴特勒那樣以「排除跨性別的基進女性主義者」形容我們也不準確,性別批評女性主義者要更繁複多樣。

上述的一切並不代表性別批評女性主義者支持偏執,或不在乎跨性別者所面臨的障礙與歧視,更非否認有不同性別發展的人存在。本文真正的意思是,我們認為「拒絕生理性別」作為一種思考自己的方式,會是個可怖的錯誤。而我們迫切希望能以互相尊重的方式,去和持不同意見者討論此議題。

綜觀全球,無論女性或 LGBTQ 族群的權利都備受威脅(據近期一項調查,18 至 24 歲的英國男性中,有半數以上的人認為女性主義「過頭了」)。若女性主義者要反駁,清楚分析眼前的問題只是第一步而已。

註:此段吳爾芙談及 19 世紀女性小說家,指出她們寫作時面臨的一大困難是「背後沒有傳統,或說那些傳統是如此短暫而零碎,以致幾無用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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