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夜晚,我奮力戰鬥

失眠是一場沒有教練的拳賽,我並不是跟夜晚搏鬥,而是跟自己

深夜總是在交友軟體上徘徊,尋求一個虛擬的擁抱,像發了瘋似的左滑或是右滑,面對陌生的招呼斟酌後回答一樣的表情符號,同樣的問題被不同人一問再問:「怎麼還沒睡?」

我睡不著。

同居的前戀人搬走後,沒有力氣打理生活的人只能自己繼續住在家庭式公寓,直到租約到期,獨居於三房兩廳的詛咒是每晚的惡夢,惡夢,是有人會闖入我家,在我獨自入眠的時候。

睡前得從最底部的廚房一路檢查門鎖及電燈到臥室,反反覆覆測試門鎖不會被輕易打開,關上所有燈躺上床,面臨難以入睡的夜晚,拿起手機又放下,更新頻率變慢的 Instagram,所有人都逐漸入睡,社群媒體也會有休息時間,再怎麼重整 Ptt,文章也不再發布了,大部分的人都睡了。

少部分的人和失眠的夜晚搏鬥,我沒有天分,總是遍體麟傷。

嘗試過的入眠方法很多,每天晚上我都想不起前一天是怎麼睡著的,我知道那不重要,訣竅是在腦子裡塞滿不重要的資訊碎片,強迫自己停止檢討自己、覆盤發生過的事還有後悔,你得停止思考才有資格入眠。

使用交友軟體已經是機械式的複製貼上,常常停止於突然覺得無趣的那刻,深夜在交友軟體徘徊的人很多,有人尋找誰聽他說話,有人尋找一個晚上的溫暖,有人還以為找得到真愛,有人什麼也不找,只是重複著左滑、右滑,打招呼,已讀,下一個步驟。

如果這樣還沒能睡著,試試看做瑜伽呢?冥想、打坐,那些光聽到名字就讓我嗤之以鼻的事,或許就是這樣,我從來沒能找到訣竅,只是變成一只鬼魂,在深夜的床上翻來覆去,一會坐起來,一會走來走去。

深夜裡的人,有的是為了生活奮鬥,有的是與自己戰鬥。(Getty Images)

羨慕有情緒還能睡得著的人,羨慕能暫停思考去睡覺的人,痛恨自己總在十點多毅然決然地上床睡覺,到了兩三點卻一事無成,開始怪罪失眠的原因於冷氣運作的聲音,貓走來走去的聲音,還有窗外馬路上的車聲。

鄰近國道一號,無論多晚都還有車子來來回回,睡不著的夜晚,沒戴眼鏡朝窗外看,車流的光在近視的眼睛裡像河川一樣,閃閃發亮,台北的夜晚總有人和我一樣沒能入眠。

也曾嘗試夜晚在街上遊蕩,某個深夜去買解酒液的路上,即使身邊的人知道我住哪時,都會皺眉說那附近很亂耶,我還是會覺得這畢竟是雙北,能發生什麼事?

尋覓解酒液的路上,總有警察站在某個騎樓,總有無家可歸的人睡在某張長椅,在路邊抽菸喝酒大聲喧嘩的小混混,我想多看但又極力遮掩目光,後來還是不敢一個人深夜出門。

有時站在窗邊,可以聽見樓下有人喝醉了大吼大叫,可以看見沒能睡著的人在街上遊蕩,可以在玻璃的反光中看見自己,沒能睡著的模樣。

大約三四點,我會離開房間到客廳沙發上,尋求威士忌與氣泡水的協助。沉迷於自己調製 Highball,倒入氣泡水後輕輕攪拌一圈,往上拉出湯匙,模仿在酒吧工作的朋友,那樣從容不迫,像是把世界的祕密隨手從調酒內抽出一樣。我知道,喝酒反而會睡不好,入睡前會覺得頭昏昏脹脹,有時全身熱,但很快能睡著。

回到床上甚至不用翻來覆去,很快入眠,但喝酒後的夢是被惡搞的經典電影,快樂的回憶會重複播放,從夢裡醒來,一個人睡在雙人床中間,才想起所有快樂都是自己親手結束的,我們還沒發明時光機,沒有辦法挽救,白天忘記的記憶在夜晚鋪天蓋地,我像時空旅人,白天時活在未來,夜晚又無法逃離過去。

從有記憶以來的每個晚上都會做夢,好幾個夢會堆疊在一起,有時以為清醒了又是另一層夢境,有時以為只是下一個夢境卻是可怕的現實,酒精可能有某種原因,會放大這一切,以為是現實的時候醒又是夢,睡睡醒醒時,想起一句電影台詞:「如果你在不同的地方醒來,會成為不同的人嗎?」

如果要支撐搏鬥的意志,又是另一句台詞:「人並不會因為失眠而死。」

得知其實做夢是表示睡不好的時候,我無所適從,沒有一個晚上是沒有夢的,什麼叫做大腦關機,我不知道,以前我會去看醫生治療這些問題,坐在診療間的病患主述,第一句話永遠是我睡不著。

嘗試過任何健康與不健康的做法,什麼重訓、固定曬太陽、喝熱牛奶、泡澡、睡前不要滑手機,所有他人提供的建議都做了,失眠是一場沒有教練的拳擊賽,我知道我並不是跟夜晚搏鬥,而是跟自己搏鬥。

台北的夜晚燈火通明,照耀著無法闔眼的人。(Getty Images)

有人說這叫報復性熬夜,在白天時有遺憾無法完成,才不甘入睡,但我知道不是這樣的,我只是不知道怎麼自己一個人睡著,因為有人在我旁邊睡著時,只要跟著對方的呼吸頻率,很快就能睡著,我心知肚明,這些問題總在自己一個人的時候發生,可悲的是我既寂寞又缺愛,可悲的是當他人可以自己入眠時,這個問題顯得多麼可笑。

交友軟體,或是網路上發展一些陪伴:「掛睡」兩個人通話然後睡覺、「抱睡」兩個人抱在一起睡覺,不需要是戀人關係的陪伴,我以前覺得很蠢,不相信有人在深夜只需要一個擁抱來入眠,直到面對自己的問題開始,我多次詢問朋友,台灣為什麼沒有叫來家裡抱我睡覺的風俗業?

我以為擁抱會是解藥,但我明白,渴望被愛才是一切的問題。

清晨五點,總有一台重機在樓下等紅燈,引擎聲音轟隆轟隆的,開始有公車停靠,開始有鳥鳴,在酒精和惡夢慢慢離去的清晨,貓叫了一聲,我才能真的入眠,渾身是傷的結束搏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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