濱口竜介說「好電影擁有讓人睡著的魔力」。
不過這世界上還有另一些好電影的魔力是讓人睡不著。它們像是《星際效應》中擁有無窮重力的巨大黑洞，將不小心太靠近銀幕／螢幕的腦袋裡的睡覺動機和睡眠能力通通吸走。讓你在片尾字幕全數播畢之後，繼續張大嘴巴盯著一片空白的畫面，整夜難以平復。
1
遠方的大屠殺記憶——《半夜鬼上床》
如果這部經典砍殺電影本身還不足以剝奪睡眠，那麼它的背後的真實故事一定可以。導演衛斯．克萊文（Wes Craven）在報上看到當年好發於美國苗族難民的猝死症案例：
「他家人不斷地告訴他『你必須睡覺！』，他回答『不！你們根本不了解，我以前又不是沒做過惡夢。這跟惡夢完全不一樣！』醫生開給他安眠藥他根本沒吃，就是整夜熬夜不睡。」最後，他終於在跟家人看電視的時候在客廳沙發上睡著了，全家大小也都安心去睡了。
「深夜家人聽見尖叫和撞擊聲，所有人都立刻飛奔衝向他房間。等他們到的時候，他已經死亡。後來解剖屍體發現沒有心臟病的跡象，他的死因成謎。他們在他衣櫥裡找到一台裝滿熱咖啡的咖啡機，他用咖啡確保自己清醒。他們也找到那些他應該吃下去卻通通吐出來的安眠藥。」
1970 年代苗族人在寮國和柬埔寨先後遭遇種族滅絕。這些遠方的記憶可能才是惡夜鬼王佛萊迪讓人難以入眠的真正理由。
2
夢是通往潛意識的道路——《盜夢偵探》
英年早逝的動畫導演今敏早在前作《藍色恐懼》和《千年女優》之中就不斷嘗試縫合幻想與現實這兩個宇宙，選中筒井康隆這部真正打破夢跟現實界線的小說《盜夢偵探》改編成電影顯得理所當然。
今敏在訪談中留下的「勸夢文」說道：「白天清醒的時候我們是被理性統治的動物，必須應付生活中的各種刺激和壓力。如果再沒有時間去做夢，恐怕會有很多人被壓力完全壓垮，或者陷入過度的享樂之中而喪失自我意識的平衡。」
但在用力「勸夢」的同時，今敏又不時透過劇中人之口扮演了類似《駭客任務》中的莫斐斯（Morpheus）角色，勸人趕緊從夢中醒來：「你只是把我們的電影當作了真實生活，所以你才會變成警察。千萬別忘了，事實是來自虛構。」
藍膠囊和紅膠囊，你要選哪一個？準備好從電影裡醒過來嗎？
3
救護車的午夜怪譚——《穿梭鬼門關》
導演馬丁．史柯西斯（Martin Scorsese）再次重返紐約街頭，改編一個紐約夜班救護車的救護員親自撰寫的半自傳小說《穿梭鬼門關》。
史柯西斯在受訪時說之所以找回《計程車司機》編劇搭檔保羅．許瑞德（Paul Schrader）執筆，是因為他深信許瑞德最擅長用他的筆描繪紐約的深夜風景。相比兩人的成名作《計程車司機》，《穿梭鬼門關》是多了迷幻味的紐約午夜怪譚，就像在這顆千瘡百孔的大蘋果裡頭做了一個永遠醒不來的夢一樣。
保羅許瑞德的劇本，有將近大半篇幅將表演方式向來狂放不羈的尼可拉斯凱吉（Nicolas Cage）壓縮在一台空間狹小的救護車上，逼使他達到表演生涯最接近勞勃狄尼洛（Robert De Niro）水準的一刻。和尼可拉斯凱吉同車 120 分鐘夜遊曼哈頓，會是個腎上腺素爆表的選擇。
4
洛杉磯夜未眠——《落日殺神》
如果保羅許瑞德是用筆描繪大都會夜景的第一人，用攝影機描繪大都會夜景的第一人大概會是《落日殺神》的導演麥可．曼恩（Michael Mann）。
1980 年代經典電視劇《邁阿密風雲》出身的麥可．曼恩是警匪犯罪類型的一代宗師。他的 1995 年名作《烈火悍將》顯著影響了包含諾蘭在內的許多創作者，而該片中的洛杉磯也是《黑暗騎士》中高譚市的原型。
《落日殺神》中的洛杉磯則另一個是截然不同的風貌。正值膠卷攝影機和數位攝影機改朝換代的轉換期，麥可．曼恩反其道而行地放棄追求用數位器材拍出類比感，而決定將數位攝影機銳利冰冷、抽離情感的美學特徵放大到極致，讓它們像監視器一樣記錄發生在洛杉磯一整個晚上的連串殘酷社會事件。數位攝影機的高感光特性拍出了一種觀眾從來沒見過的電影夜戲風格。直到數位攝影已經成為工業標準的今天，《落日殺神》看起來仍然是一個大膽的實驗。
5
寂寞不用翻譯——《雲端情人》
洛杉磯，近未來。
《雲端情人》中的洛杉磯當然會長得和《落日殺神》不太一樣。導演史派克．瓊斯（Spike Jonze）精明地借位了霧霾中的上海陸家嘴金融區，來虛構一個人際疏離的洛杉磯異化風景。這部電影可能沒有太多夜戲，但它的主題是睡不著的寂寞。
史派克．瓊斯用這部電影「遙祭」他和前妻索菲亞．柯波拉（Sofia Coppola）早夭的婚姻關係。如果 2003 年《愛情，不用翻譯》中史嘉蕾．喬韓森（Scarlett Johansson）的角色就是索菲亞．柯波拉自己的話，那部電影中和喬韓森漸行漸遠的丈夫也就是《雲端情人》導演史派克．瓊斯的化身。兩人的婚姻在該片上映幾週後就正式告終。
相隔 10 年的兩部電影成為影史上最引人入勝的兩部互為對照的私人電影。史派克瓊斯等於在離異 10 週年的日子用一整部電影去向前妻公開喊話：「離開你的我，不論過多久，還是會寂寞。」
6
讓人丟失睡眠的恐怖片——《迷霧驚魂》
回到正宗恐怖片的類型。恐怖小說之王史蒂芬．金（Stephen King）向來看不順眼改編他電影的人，愈是成功的改編他愈容易有微詞。比如最成功的史蒂芬．金小說改編電影《鬼店》就是他最有意見的一部。為了尋找改編他小說的新聲音，史蒂芬．金有個傳奇性的一美元改編計畫，鼓勵學生電影製作用一美元授權費改編他的小說。
史蒂芬．金因此總算中了樂透。其中一個學生法蘭克．達拉邦 （Frank Darabont）後來拍出了取代《鬼店》地位的最佳史蒂芬金電影——《刺激 1995》。
《迷霧驚魂》是法蘭克．達拉邦第三次改編，而已經晉身編劇大師的他這次挑戰的是改寫史蒂芬．金原著中本來就已經非常聳動的結局。這世上恐怕沒有任何方法可以在不劇透的情況下描繪這個結尾的爆炸性。只能抽象地形容，它就像一輩子從未見過黑夜的生物第一次體驗黑夜降臨一般，讓人驚懼失措、欲泣無聲。
7
來自 Transexual Transylvania 的狂喜——《洛基恐怖秀》
這一夜須得用午夜喜劇收場。邪典電影《洛基恐怖秀》無論從哪一個角色視角來看，都稱不上是喜劇收場，但它生猛有力的形式取代了故事本身，創造了一種從銀幕內滲透到銀幕外的「人生得意須盡歡」的狂喜氛圍。
然後觀眾說話了。
1976 年 9 月，曼哈頓電影院 Waverly Theatre 的觀眾席中，突然有個觀眾忍不住對著銀幕上的女主角蘇珊．莎蘭登（Susan Sarandon）高喊「去買把傘吧你這窮酸婊子」（Buy an umbrella, you cheap bitch.）。這一聲大喊開啟了《洛基恐怖秀》觀眾互動文化，並透過持續數十年不贅的午夜電影放映形式維持到今日。
肯定會寫進電影史的插曲是，在新冠疫情導致電影院無法開門營業的封城期間，有美國電影院老闆仍固執地自己一個人半夜堅守放映間，對著空無一人的影廳繼續放映《洛基恐怖秀》的儀式。
留一口氣，點一盞燈。這一夜還很長很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