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acebook 真的影響了學生的心理健康嗎?

2004 年,馬克・祖克伯和他哈佛大學的好友們在宿舍內一起創立了 Facebook。該網站最開始只給哈佛學生間交際使用,讓人們可以在上面對照校內學生的人名和照片。後來隨著服務的擴張,允許使用的範圍漸漸從美國東岸名校拓展到各地的大學,並在 2006 年開始允許全球所有年滿 13 歲的用戶註冊使用。在這將近二十年來,Facebook 成為了全球最具影響力的社交平台,人們社交的模式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改變——人們可以更快速、廣泛地在網路上分享自己的生活點滴。有時比起真實世界的交流,人們甚至更在乎社交軟體上的人際關係網。回到 2004 年以前,這些都是很難想像的情景。

然而,許多人也注意到,這種建立在社交平台上面的聯繫,可能也讓人們感受到焦慮:自己的生活似乎不如他人精采、沒有獲得足夠的關注。過去二十年間,青少年的心理健康也大幅度滑落,在主要針對美國的統計中,18 到 23 歲的年輕人在過去一年有經歷過巨大抑鬱的情形,自 2008 年到 2018 年的十年間增加了 83 %,而自殺也成為了 15 到 24 歲人口的第二大死因。同時根據兒福聯盟 2022 臺灣兒少網路社交行為暨社群恐慌現象調查,有 86.9 %的兒少曾經表現出至少一種的社交焦慮症狀。由此可見,社交軟體似乎與焦慮有著某種程度的聯繫。

但如果真的深究的話,我們其實很難真正判斷社交軟體到底是不是造成社交焦慮的真正元凶。為什麼呢?舉例來說,會選擇去使用社交軟體的人,可能本來就是比較在意社會眼光的人;也因此,與其說是社交軟體加劇人們的焦慮,說不定是這些人本來就比較容易被他人影響,而這些人更常使用社交軟體事實上是結果。除了前述的因果錯置以外,還有一些可能被我們忽略的隱藏因素,例如:剛分手的情侶通常更容易陷入焦慮,但又因為急著想要找到新的關係來填補,所以也花更多時間在社交軟體上。因此,如果我們只是單純檢驗使用社交軟體的頻率和社交焦慮的關係,其實並沒有辦法真正確認兩者間的因果關係。

那麼,要怎麼樣才能夠驗證社交軟體會不會導致焦慮呢?過去有一些經濟學家利用實驗的方式,提供人們誘因(像是金錢等)來減少使用社交軟體,並且發現社交軟體真的對自我回報的心理健康有負面影響,同時也證明了數位成癮存在的可能。不過,這樣的實驗通常規模較小、期間較短,並且是在受試者已經有使用社交軟體的前提下,要求減少使用頻率,所以最多也只能檢驗出個人使用社交軟體的影響,比較不容易由此判斷來自社群的間接效果。

為了要乾淨地找出社交軟體的影響,我們就必須要找到一個幾乎和實驗相似的環境:所有人原先都不會有機會接觸到社交軟體,而在某一個瞬間,一小部分的人突然就能夠使用社交軟體了。因此,我們只要比較這些突然可以使用社交軟體的「實驗組」,和不能使用的「對照組」,就能夠以自然實驗的手法,瞭解引進社交軟體前後,人們的焦慮到底會不會受到影響。只要每一間大專院校之間,來自大環境的趨勢影響足夠相似(例如:經濟成長或者政治影響),我們就可以比較引入社交軟體的時間點前後的差異,究竟是實驗組還是對照組比較多,藉此來找出因果上的影響機制。(如果對現代經濟學計量技術熟悉的讀者們有發現的話,這其實就是「差異間差異」[difference-in-difference]的估計法。)

不過,到底哪裡有這麼好的事呢?其實如果回顧 Facebook 擴張的歷史,就能發現我們完全可以用 Facebook 開放給不同學校的時間點,當成「實驗開始」的信號。舉例來說,紐約大學是在 2004 年 3 月底加入 Facebook,而同樣在紐約州的羅徹斯特大學則是在同年 8 月才加入。因此,我們只要估計出紐約大學從 2004 年 1 月到 6 月(中途開始可以用 Facebook 的實驗組)學生心理健康的變化,並且和羅徹斯特大學從 2004 年 1 月到 6 月(還不能用 Facebook 的對照組)學生心理健康變化比較,就能知道 Facebook 到底有沒有殘害莘莘學子的心理健康。

甫於去年 11月 刊登在《美國經濟學評論》的論文,正是用了這個方法來估計 Facebook 對年輕世代造成的影響。作者們利用過去網頁的備份檔案,找出了美國從 2004 到 2005 年 775 間大專院校加入 Facebook 的時間,並且將其和美國大專生心理健康問卷串接,來檢驗 Facebook 與大學生抑鬱的關係。

可以用 Facebook 開放給不同學校的時間點,來分析學生心理健康的變化。(Getty Images)

他們發現,在引入 Facebook 之後,學生們的心理健康指數下降了 0.085 個標準差。這是什麼概念呢?作者們也看了同一份調查中的各種指標,發現 Facebook 帶來的影響大概是卡債的 84 %或者失業的 22 %——如此負面效果確實不容小覷。作者們也試著用問卷資料預測學生們罹患精神疾患的可能性,而他們也發現,對於更容易產生心理問題的學生們, Facebook 的引進造成的影響確實也更大。然而 Facebook 帶來的負面影響並不只在心理健康層面,從同一份問卷中,他們發現 Facebook 的引入使得學生更難專注在學業上,導致學生同時產生學業表現相關的抑鬱或焦慮。

不過,Facebook 到底為什麼有這麼強的影響力呢?作者們提出了兩個假說:負面的社會比較,和干擾性的網路使用習慣。因為 Facebook 作為一個社交平台的特性,人們難免會想要比較自己和其他人的生活,因此導致抑鬱的發生。又或者 Facebook 實在是太適合殺時間了——不管是刷別人的照片或是去開心農場偷菜,可能都會讓人廢寢忘食,正事都沒做到,因此產生焦慮感。而作者們認為,「社會比較」是更有可能的理論,因為他們並沒有觀察到 Facebook 的引進有大幅影響學生們的網路使用情形,但發現 Facebook 對於生活圈比較遠離主要社交場域(例如:住在校外或是沒有參加兄弟/姐妹會的學生)影響較大;同時,Facebook 也讓這些校外住宿生對於同儕的社交生活有錯誤的認知,總覺得對方夜夜笙歌。這些社交上較為孤立的人群,可能因此認為自己的生活實在太寂寥了,較易滋生負面情緒。

從這篇研究中,我們可以看見在草創期的 Facebook 對學生們的影響。不過作者們也承認,這個結果如今不見得適用。在人們愈來愈注重數位心理健康問題後,大家也許能漸漸學會調適的方法——但實際情形或許更不樂觀。在社交平台日新月異的現在,社交焦慮有增無減,其影響甚至隨著硬體設備的普及漸漸朝向年齡更小的人們蔓延。這篇研究確立了社交媒體確實會影響青少年的心理健康,而接下來就要由社交平台管理者、政策制定者,以及人們來思考,到底有什麼方法可以減輕這些負面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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