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米恩‧赫斯特:「我有過醃浸人體的念頭」

這位藝術家在瑞士聖莫里茨的大型個展結束前,談到了他對血液的癡迷、與藝術圈的脫節,以及他懷念與助手們打鬧的原因

達米恩‧赫斯特在過去的作品中將鯊魚用甲醛溶液保存起來。(@hirst_official on Twitter)

面對眼下的新日常,若要說有誰可能早有預備,當屬達米恩‧赫斯特(Damien Hirst)了。在疫情使現代世界深感人生無常的三十年前,一位來自英國里茲的年輕藝術家便將動物屍首放入玻璃櫃中、將藥罐陳列於藥櫃,以充分強調生命的脆弱。

去年,赫斯特和所有人一樣活在防疫隔離下,透過 Zoom 在自家最不起眼的房間裡受訪時,他同意自己早期的作品突然變得很入時。

「在生死邊緣,現在就是這種感覺。一時不慎,便會一發不可收拾:COVID-19 疫情危機、英國脫歐。這能讓你陷入絕望。我很擔心我媽,她在德文郡隔離,也擔心我的孩子們。」

至少他有個隔離期大計可忙。2021 年 2 月到 4 月,他在瑞士聖莫里茨辦了一場大型個展,透過社群媒體和電話完成所有策展工作。最吸引我的畫面是一尊高聳的彩繪男子雕像,皮膚剝落,露出內臟 —— 亮藍色的主動脈、有紅色血脈的心臟、棕色的肝臟、宛如臘腸的腸道 —— 全都映襯在阿爾卑斯的藍色天空與白色山脈景色下。男子看似將自己的下身埋入了乾淨的雪中。我很想親眼看看,在這 6.4 公尺高、名為《聖殿》(Temple)的巨像前感到渺小,這雕像是赫斯特「人體解剖」系列中的其一作品,該系列始於另一尊名為《聖歌》(Hymn,1999-2005)的巨型雕像。然而,我只能在螢幕前瀏覽赫斯特在瑞士的展覽,就連赫斯特也一樣。

達米恩‧赫斯特的雕像作品《聖殿》,高 6.4 公尺。(Felix Friedmann. © Damien Hirst and Science Ltd.)

他說,事實上「我根本沒去過聖莫里茨,但我知道所有展品擺的位置。這就像我以前還會玩《古墓奇兵》的時候,我到威尼斯的一座廣場去,認出這是電玩中的某個場景。」

這個名為《心理逃脫術》(Mental Escapology)的展覽也不是天上掉下來的。赫斯特很享受用 FaceTime 指揮創作它的過程,他沉迷於研究鎮上新教教堂中展品的高度和擺放位置,也焦急地監看工作人員趕在湖面結冰前,將一尊長滿海藻、名為《僧侶》(The Monk)的巨人,安裝在湖中央。

當赫斯特的公關聯絡、邀我採訪時,我多少有些驚訝。我有時對他非常刻薄:我曾寫說,他的畫作就像一位獨裁者的藝術,身邊的一眾跟班裡,沒人有膽告訴他他毫無才華。但其實,我只是一名在他令我失望時會生氣的粉絲。在薩奇美術館(Saatchi Gallery)第一次看到他的鯊魚向我游來時,那是空前絕後的震撼 —— 牠一口咬進了我靈魂深處。好在,在視訊的微妙親近感中,我能夠告訴他這個真相:我母親心臟開刀時,人在醫院遊蕩的我,腦海中浮現他的玻璃櫃。至今,我仍然認為他是一名偉大的雕塑家,儘管他也是一名糟糕的畫家。

我問了赫斯特我一直想要問的一題:他既然把動物屍體浸在甲醛裡,為何沒有進一步浸泡人體?

「我有過這個念頭,」他說。他想過,要找一男一女的遺體,從中間剖半,並將男性陰莖插入女性身體中,讓兩具身體接合。我回:「就像李奧納多‧達‧文西畫的那樣!」果真如此 —— 他打算重現一幅達文西的畫,那是描繪一對男女交配時的人體解剖圖。

但赫斯特從未用人體創作。「我更偏好用某個遭忽視的東西,比如一頭羊,就是肉 —— 你會去想,這為什麼會引起自己的共鳴?這是件好事,因為你本就該有共鳴,因為牠不僅僅是塊肉而已。」他形容的這個「遭忽視」的羊屍畫面,讓人想起他 1994 年的作品《迷途的羔羊》(Away from the Flock),那是一頭玻璃櫃裡的羊,有著濃厚的基督教意象。他承認,於他而言,天主教教義滿目皆是。

達米恩‧赫斯特的作品《迷途的羔羊》。(© Damien Hirst and Science Ltd. DACS 2012)

「我到 12 歲之前都是天主教徒。後來我父母離婚,我媽也離開教堂。我喜愛『血液』這個宗教意象。但如果談到上帝,我就會變成科學家,我會說上帝不存在。」你依然能在他的藝術中看見那血液,流淌在那尊生物學與形上學碰撞出的龐大科學玩具中,襯著阿爾卑斯山的白雪,閃閃發光。

藝術圈對赫斯特的態度,已經從 1990 年代的群情追捧,轉變為揶揄他的近作,包括他在 2017 年威尼斯雙年展的巨大假考古學博物館。藝術圈?「我已經看不見他們在哪了。」在非公開預展時,他會看著藝廊櫥窗內的藝術圈人士 ——「我不知道他們他媽是哪根蔥,在那喝著紅酒、吃著起司。我真正欣賞的人是班克斯(Banksy),傑‧喬普林(Jay Jopling,班克斯經紀人)跟我說,他在藝術圈無足輕重。我回說,但他在這世上舉足輕重。」

而那正是赫斯特的志向所在,即便他沒有班克斯那般引戰惹議的銳氣。他認為畢卡索在畫《格爾尼卡》時創造了真正的政治藝術。

「我覺得畢卡索可能比我更政治。一件事要真的糟到極點我才會開始關注。」雖然他的確創作了一件親歐的作品 —— 就一個「留(IN)」字,呼籲英國民眾在脫歐公投時投給「留下」,「結果還真令人滿意……。」

赫斯特對政治權術的技藝不感興趣,他只熱衷於生死。這也解釋了疫情何以成為他高度關注的一個「事件」。2020 年春天,當孩童們紛紛將自己的彩虹畫作貼在窗上時,赫斯特也以數位化的蝴蝶創作了一幅彩虹藝術,來為英國國民保健署(NHS)加油打氣。同年秋天,赫斯特首度在自己的新港街畫廊(Newport Street Gallery)舉辦他的個展,那是他在倫敦南部打造的,一個迷人又自由的白色空間。該次展品概括了他早期作品中滿滿的死亡與醫藥意象,甚至還有一個塞滿藍色外科口罩的玻璃櫃。他說,醫療科學提供了「小劑量的永生」。然而,一種病毒在我們的科學文明打盹時逮到機會,把我們逼向了隔離和封鎖這類中世紀的對策。

任何對赫斯特懷有敵意的人,連他給 NHS 的簡單聲援都不買單,他們大概都會想,要說有誰能逃到一座私人島嶼上,那就是以富有著稱的赫斯特了。但他沒有這麼做。在封鎖下的倫敦居家隔離,使他對自己一貫的工作方式有了新的體悟。眾所周知,他會雇用大型團隊協助他實現自己的想法,對此他可絲毫無愧 —— 「沒有人會認為像法蘭克‧蓋瑞(Frank Gehry)這類的建築師應該自己鋪磚塊。」但當第一次封城開始時,他每位助手都必須離開,他想念的是那些「插科打諢」。

「我更全神貫注於作品之中。在我的工作室裡作畫,全然與世隔絕,孤身一人在那裡。」去年春天,他在巴黎辦了一場迷幻畫展,裡頭是一幅幅盛放的粉色櫻花:那是另一種封城下的心靈雞湯。

也許是獨處和焦慮所致,使他如此熱情地談起他早年與母親在里茲的生活點滴。她是他的頭號觀眾,讓他意識到自己也能用藝術得到「反饋」:這一切都始於「給我媽一幅畫,她會掛在牆上。」成長過程中,他認識了現代藝術,他萌生了挑釁人們的欲望,並「在社交俱樂部裡和我媽的朋友爭論」來親身試驗。

然而,對還是青少年的赫斯特產生了深遠影響的一件藝術作品,卻既不現代、也不具爭議性。那是一尊大塊頭手上扛著一桶啤酒的銅像,為 1979 年德國多特蒙德贈與里茲這座城市的禮物,當地人稱之為「拿酒桶的胖子」(The Fat Man With a Barrel)。

「在里茲,跟我同輩的人都知道那指的是什麼。」小時候,他們都會約在「拿酒桶的胖子」那裡碰頭。

他口中這個有點超現實、有點離題的銅像,部分是個笑話,部分是個社區之寶,讓他對於公共藝術可以是怎樣的存在,有了強而有力的實際案例。而公共雕像正是赫斯特的天職。在這個人人都在爭辯雕像應該或不該象徵誰的時代,赫斯特的雕像卻來自另一個時空,如夢似幻,難以言喻。在結凍的聖莫里茨湖面上那尊《僧侶》怪誕而美麗,且看似有魔法支撐其在冰上的重量,更增添了一筆神祕感。

雕像《僧侶》下,安裝了一個浮筒做支撐。(@_WhiteCube on Twitter)

當然,那只是假象。赫斯特得在電腦前監工,在雕像下安裝一個浮筒做支撐。他的展覽還包括懸浮在空中的沙灘球,魔法則是空氣抽射機。這是他在隔離之中精心策劃的一場自由狂想。「你得要有一點『胡迪尼』精神,」他說。

在他那場有如寒冬之夢、冰天雪地下的藝術展覽所傳遞的清晰意象中,道出了在這個受限時節裡,我們所有人都需要的東西:一點點的心理逃脫。最佳狀態的赫斯特創作出的藝術,你是忘不了的,就像梗在喉頭的一根刺,或者,一個拿著酒桶的胖子。

「我喜歡人們熱愛我的作品,也喜歡人們厭惡我的作品。我唯獨不希望他們忽視我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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