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傷的島嶼,仍在齊聲高歌 —— 專訪「小島大歌計畫」

時隔三年,「小島大歌計畫」即將在 1 月 28 日於全球發行第二張專輯《Our Island 我們的島》 ,這個旨在串連南島文化、跨越太平洋與印度洋多個島國的音樂計畫,從發起人 BaoBao(陳玟臻)和 Tim Cole 夫婦賣車籌錢開始,至今已生出一部紀錄片、全球巡演,還有兩張專輯,而其中,都能聽見排灣族歌手戴曉君的聲音。這次,小島大歌的計劃統籌 BaoBao 與元老成員戴曉君與我們分享這張新專輯背後的故事與理念、疫情下的意外收穫、一路以來的改變和堅持,還有讓這一切開始的奇妙緣份

「小島大歌計畫」從發起人 BaoBao 與專輯音樂製作人 Tim 賣車籌錢開始。

彼此找到

幾個月前,戴曉君帶狗狗散步到家附近的河旁,小狗在河邊玩,她在一旁發呆,眼前的河水乾涸,腦中的思緒卻開始流動。「我就在想,大雨來的時候,河只有一個目的,就是要流向海洋。那到底我住在山上,我當音樂人創作,目的是什麼?」這個問題,是她為這張新專輯所寫的〈Madjadjumak〉(彼此找到)一曲的起點。

「在寫這首歌的時候,曉君說她不確定這首是不是對的歌,」BaoBao 回憶道。「那時候我就用手機拍,她就在那個河邊開始自彈自唱,然後就說這裡誰可以加進來、那裡誰可以加進來。如果今天我們沒有一個很久的認識的關係,是沒有辦法做到這塊的。」

這張專輯收錄來自十個島國 15 名音樂家合力創作的 14 首歌曲,而 BaoBao 說,曲序排在中間的〈Madjadjumak〉對他們來說「很有凝聚的意義。」因為這首歌不僅涵蓋了整張專輯所欲傳達的種種,也體現了這段時間以來,團隊間建立起的情誼。

上張專輯,是 BaoBao 跟身為音樂製作人的 Tim 帶著器材跳島錄製,參與樂人多逾百名。而這次,疫情將原計畫全打亂了,他們也只好進入遠距模式。儘管如此,BaoBao 卻說他們「終於有時間慢下來,去建立那個最初人跟人之間很重要的連結。」在每兩週一次的視訊會議中,一個更小、更親密的雲端團隊於焉誕生。「我們不是為了要去準備專輯而準備專輯,而是好像真的生活在一起,跟其他南島的音樂家也有種遠端陪伴的感覺。」這種不以結果為導向的心態,反而激盪出「更多的碰撞和對話,那真的是第一張專輯沒有的。」

回到最初的問題,曉君的答案早已呼之欲出:「我就是要見到這些南島音樂家,跟他們交流,我們就是要手牽手在一起。大浪來的時候,我們才不會被拍倒。」

戴曉君是小島大歌核心成員,亦是凝聚夥伴的力量。

綠色「平手」

打開 GoogleMap 查詢曉君的家鄉,屏東牡丹鄉石門村,首先吸引目光的是一大塊藍色:1995 年落成的牡丹水庫,看不到的,是泡在那塊藍色底下的舊部落傳統領域;放大看,周遭幾條彎曲藍線,是水庫上下游的河流,同樣看不到的,是水庫建成後變貌的河川生態 —— 曉君歌詞中「哪怕是截斷了手腳/也要走到你的面前」的河川心境,隱隱透露著家鄉經受的這些破壞。

小島大歌的初衷本是南島文化與環境議題,而 BaoBao 說,他們在跑各個島國的幾年間,更親眼看到了「非常、非常多氣候變遷的影響。那時候我們就很確定,如果還有下一張,希望更去講這個正在發生的議題。」不過,曉君說這並非硬性規定,而是自然而然:「在做小島大歌這樣的音樂時,你會發現其實南島所有原住民在探討的議題,跟土地是密不可分,我們所有的養分是來自於這裡。」

談到此處,曉君收起原先的開朗,語重心長地告訴我:「這張專輯大部分的人都住在自己的島國上。那世界發生災難、禍害的時候,其實最直接受害的,都是住在這邊的原住民。」她提到,在〈Madjadjumak〉中,有段詩詞口白,出自曾代表馬紹爾群島於聯合國巴黎氣候大會發言的 Selina Leem。

「我為什麼會找她合作?她 6 歲的時候,第一次經歷到他們的大潮,家被淹沒。她就講,我這邊都發生這樣的事情,我相信鄰近的島國也有同樣的事情。我在部落寫水庫的事也是,有一部分原住民的傳統領域也是,淹沒就沒有了。不只我們部落,大家都在經歷這樣的事。」—— 無論是馬達加斯加音樂人 Sammy 為森林疾呼的〈Aoka〉(停止),或模里西斯音樂人 Emlyn 在 2020 年一起郵輪嚴重漏油事件後寫下的〈Sarbon〉(煤),曉君這番話,只消綜聽全輯便能見得。

模里西斯音樂人 Emlyn 在2020年一起郵輪嚴重漏油事件後寫下的〈Sarbon〉(煤)。

但環保終歸是個硬議題,我們一再獲知冰川在融化、海平面在上升、碳排放居高不下,但似乎沒真正改變什麼——他們很明白,所以這張專輯不是要讓人們動腦,而是動心。「我們不是要去講氣候變遷怎麼樣,就是那些新聞上可以看到的東西,」BaoBao 說,看到 Selina 在氣候大會上分享的那段親身經歷,給了他們一大啟發:「講自身的故事,其實就可以感動很多人,因為藝術家其實扮演的角色就是這樣。」

關於這點,曉君倒有個新鮮的說法:「我們不是綠色和平喔,不是告訴你數據啊,我們是講『綠色平手』,就是我們跟環境應該是對等的關係,不是我要去征服你,而是怎麼共處。」簡言之,他們是藝術家,不是科學家,所以小島大歌唱的不是森林消失幾公頃,不是污染排放幾公噸,而是「世界在哭泣,綠色的世界已不復存在」、是「神聖的藍水已經變成了煤炭一樣的黑色」這般最微觀、最切身的感受。

2012,澳洲

曉君作為少數從首張專輯參與至今的老戰友,和 BaoBao 很是熟絡,但兩人的緣分,其實要從十年前說起。 時間回到 2012 年,還不認識彼此的 BaoBao 和曉君帶著各自的迷惘,不約而同地前往澳洲打工度假,又不約而同地在北領地的烏盧魯 —— 當地原住民的聖地,被稱作「世界中心」的紅色巨岩 —— 找到了某種答案,那答案又在幾年後,因小島大歌而牽在了一起。

BaoBao 當時大學剛畢業,卻「非常不確定我要做什麼」。她說,去澳洲是「想要去認識自己,把自己丟到一個我不認識的地方,看這過程中會有什麼火花」。而這一趟,她不只認識了自己,更在北領地認識了現在的丈夫:音樂暨影像製作人 Tim,而在跟著 Tim 到處做音樂專案的過程中,也播下了小島大歌的種子。不過,這是為人熟知的故事了。

較罕為人知的是,曾入圍澳洲「世界最棒工作」25 強的 BaoBao,應澳洲旅遊局要求尋求曝光時,致電台灣各大媒體卻乏人問津。「我就成立了一個粉絲專頁,然後在烏魯魯前面舉著一個板子寫『十萬讚,讓世界看見台灣』,照了一張上傳。」兩天之後,她在沒有網路訊號的沙漠裡接到媽媽來電:達標了!接下來的幾天,台灣媒體的電話蜂擁而至。而那次不服輸的經歷,對她來說是一大啟發:「如果今天你有一個很大的夢想,或一個很好的機會,但沒有真的全心全意去實現它的話,是不會有成果的。所以那次啟發我在做小島大歌的時候,就覺得真的要靠自己,靠你的熱情去驅動、去 push 你自己。」

Bao Bao曾入圍澳洲「世界最棒工作」25強,更在沒有訊號的沙漠成功引起關注。

換曉君談談澳洲之旅時,她劈頭就說「就是有點逃避」。但那時她剛贏得音樂比賽大獎,又迎來一紙唱片合約,要逃什麼?「我怎麼發專輯啊,根本都騙不了人啊。我會寫歌嗎?我怎麼寫第一首族語歌就拿到這個獎?」她的回答,多少有點冒牌者症候群的味道,但那或是創作者必經的陣痛。於是她毅然決然帶了把吉他到澳洲當街頭藝人,但有時還沒表演就有人打賞,她轉念穿起族服表演,收入更好了,疑惑也更多:「我開始在想說,到底我真正的⋯⋯人家到底有沒有看得到?脫掉族服,我還剩下什麼?」她索性不再上街表演,開始旅行、露營,然後去到了心中最大目的地:澳洲原住民族人口重鎮北領地。而她在那看到的,是不陌生的代際貧困。「我就發現原來我要經歷到,看到他們的悲傷,我才有思念可以去寫,」她說道。「思念家鄉的心情,喔原來,這種困難是這麼這麼悲傷的。」

曉君也曾赴澳洲打工度假,尋求自我懷疑的答案。

一次在烏魯魯附近遇到當地原民簇擁行乞,她買了兩袋食糧要分送,但「​​那 10 公尺,是我這輩子走過最遙遠的距離。」最令她難受的,或許是眼前光景竟如此熟悉。

「這種事他們同樣在發生,每天都是。但我不可能說給你這些,你就一輩子不挨餓。所以我不知道哪來的靈感,給他的時候我就說:如果你覺得害怕的時候,你可以試著禱告,他們就看著我。然後我就寫了〈為彼此歌唱〉」—— 這首歌,後來成了小島大歌第一張專輯的第一首歌:2015 年的世界音樂節上,正在製作第一張專輯的 BaoBao 和 Tim 聽到曉君演唱此曲,終於找到了他們一直尋覓的那個「可以當專輯開場的聲音」。

2022,重要的是

自那以來,曉君這把聲音,就這麼一直在小島大歌唱了下去。整個採訪過程下來,也不難聽出兩位受訪者的好交情:曉君之於 BaoBao,是「有她在就很安心」且願意有話直說的「真心的夥伴」;而曉君口中的 BaoBao 不僅「EQ 很高」,也無微不至,「照顧我們的心,還照顧我們的健康,『你那什麼保健的那瓶吃完了,我再寄過去』就是這樣全部都照顧。」然而,長年的合作下來,她們也不免有過摩擦。

採訪尾聲,我問及一個觸及計畫核心的敏感問題:BaoBao 跟 Tim 都不是原住民,在做這個關於南島語族的音樂計畫時,可曾遇過質疑?

「會,我們常會被這樣問,也會有音樂家會覺得說⋯⋯就是也會質疑,」BaoBao 回答時很謹慎,此時曉君卻爽快地插進一句「對啊!以前吵過架呢我們」,這才讓 BaoBao 又笑了出來。「現在回頭看,我就會很珍惜我們吵架的過程,因為那都是我們可以成長的道路。在這六年間,我從一個什麼都不知道,然後一直從錯裡面去學習、去聽大家的意見。」她說,在理性上可以從合約訂定著手,但在感性上,終要回歸到傾聽與改變。

「我無法改變我的身分,但是我可以改變我做事的方式。」語畢,她又用英文說了一遍。然後,一路見證那些改變的曉君也說了一遍:「我要講一點我很佩服 BaoBao 的,她說身份沒法改變,但做事方式可以。真的她就是第一張做不好的,一直修正到現在。因為第一張宣傳或演出前的引言都是她跟 Tim,但現在她退到後面,把話語權交由我們自己來講。」

這一點,在小島大歌團隊即將展開的 120 日美國、歐洲巡演計畫中也可見得。BaoBao 說,這次巡演地點包括紐約百老匯、史丹佛大學等,每站停留三至五日,結合講座與工作坊,就是為了「讓大家可以先認識這些音樂家,認識這些文化,最後一天才是演出。」而這種做法,依然圍繞著那份不以結果為導向的信念:「不是只有音樂重要而已,故事也同等重要。」

新年伊始,他們便要動身前往美國,多少帶著一點對疫情局勢的不安,但也藏不住對線下團聚的期待。採訪隔日是〈Madjadjumak〉發佈 MV 原訂發佈日,但是團隊決定延期,因為還少了一個讓「故事」完整的畫面 ——「真實的擁抱、真實的眼神交流、真實的相聚,」他們在臉書專頁上這麼寫道,「這是目前不可能做到的,唯有小島大歌一月在一起美國巡迴時才有可能發生。」又一次,他們有著寧願慢下來,也不願捨棄的重要之物。

第二張專輯《Our Island 我們的島 》由15位南島藝術家們,在疫情期間跨越洋視訊連線共創的結晶。

文|Sue;圖|小島大歌計畫、LU ZIHE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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