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貨膨脹加上債務,貧窮國家面臨飢餓邊緣

俄烏戰爭、全球央行升息、中國經濟增長放緩⋯⋯市場變數正在形成一場完美風暴。物價不斷調漲,貨幣不斷貶值,中低收入國家恐迎來失落的十年

在戰爭重創葉門之前,瓦里.阿力-阿達爾(Walid Al-Ahdal)並不擔心餵不飽孩子。在他鄰近紅海的家鄉,他的家族種植玉米、飼養羊群,家裡的牛奶則源自於自家飼育的牛隻。

但過去四年來,戰事迫使他們開始流亡後,他們的家成了首都沙那(Sanaa)外圍難民營裡的一頂帳篷,和其他9,000個家庭住在一起。作為一個醫院的門衛,阿力-阿達爾的薪水很難買到足夠的食物。

如今,另一場遠在3,000多公里之外的戰爭再一次使他們的生活翻天覆地。自俄羅斯入侵烏克蘭以來,食物價格飆漲,小麥價格已成長超過1倍,牛奶價格的漲幅則高達65%。好幾個晚上,25歲的阿力-阿達爾沒有任何食物能餵給他2歲的女兒和他3歲、5歲、6歲的兒子們。他用茶安撫他們,哄他們入睡。「每當我的孩子挨餓,卻沒有食物時,我都會心如刀割,」阿力-阿達爾說道。「但我能做什麼呢?」

在葉門等飽受戰爭摧殘的國家,飢餓正在折磨許多家庭,這凸顯了在全球較不富裕的經濟體中,數十億人正面臨一個更大的危機:持續不斷的疫情、全球信貸緊縮,以及中國(全球第二大經濟體)經濟增長放緩。而俄烏戰爭更讓這些問題雪上加霜。

烏克蘭的新沃龍措夫卡(Novovorontsovka),一座穀倉於5月遭到俄軍轟炸。(Getty Images)

「這就像野火從四面八方襲來,」麻州大學阿默斯特分校(University of Massachusetts Amherst)的經濟學者賈雅蒂.高許(Jayati Ghosh)說道。「這比全球金融危機的影響要大得多,一切都對中低收入國家不利。」最直接的影響可見於烹飪燃料、肥料,以及小麥等主食,世界多數地區的農業發展遭到破壞,當地人民的營養攝取也受到威脅。

各國對俄羅斯(石油和天然氣的主要輸出國)的制裁限制了能源供應,使能源價格飆升、經濟發展受限,重度依賴能源進口的國家尤其如此。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的研究資料顯示,能源價格高漲是經濟學家預期全球經濟成長率會削弱的主因,相較於去年的6.1%,今年的預期成長率為3.6%。

國際救援委員會指出,非洲之角目前有超過140億人正處在飢餓邊緣——這是嚴重乾旱、疫情與俄烏導致的糧食短缺共同造成的結果,俄烏兩國的小麥產量共占全球出口量的25%。印度於5月中宣布禁止小麥出口,使糧食短缺問題雪上加霜。印度擁有豐富的小麥資源,是全球第二大小麥生產國。

位於伊斯坦堡的麵包店正在準備麵團。自入侵以來,全球小麥價格已上漲一倍以上。(Getty Images)

聯合國兒童基金會於5月16日警告,俄烏戰爭阻礙了人道主義救援;花生等原物料價格上升了16%,這些原料會被混製成一種治療用藥膏,用以治療營養不良至性命危殆的兒童。

隨著疫情持續,這場災難對醫療系統造成衝擊,並消耗政府資源,更讓美國聯準會與各國中央銀行決定調高利率以抑制通膨。這促使投資者棄守低收入國家,轉而將資金投入富裕經濟體中風險較小的資產。如此潮汐般的資金流動導致美元升值,同時降低了印度、南非及巴西等國的幣值,使這些國家的進口物資愈發昂貴,信貸緊縮更提高了債務大國的借貸成本。尤其是中國,這個長期以來扮演多國成長動力的國家,已經成為主要的經濟阻力。當中國政府延長封城,落實清零政策,其對於來自全球的原物料、零組件和成品的需求也隨之降低。

「我看著一陣全面性的風暴在葉門和世界各處形成,」聯合國兒童基金會的葉門代表杜梅耶(Philippe Duamelle)說道。「許多家庭必須做出艱困的選擇。」

麵包不夠了

在喀麥隆(Cameroon)的最大城市杜阿拉(Douala),摩托計程車司機麥克.默奇(Michael Moki)在一個散置著麵包捲的玻璃櫃前停下車子。

34歲的默奇個性和藹、一派輕鬆,點了一份價值500中非法郎(約24元新台幣)的麵包捲,這是他一家五口的早餐。當小販將餐點交給他時,他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你的麵包每天都在變小,然後價格一直變高,」他對櫃檯後的年輕人抱怨。「你覺得我把這些全部吃掉會飽嗎?」

喀麥隆的摩托計程車司機默奇表示,麵包價格上漲,份量卻縮小了。(Tom Saater/The New York Times)

「麵粉的價格上漲了,」小販回答。這類交易已成為非洲與部分亞洲地區常見的市場景象。

俄烏戰爭正促使烏克蘭農民逃離他們的家園,而俄羅斯封鎖了烏克蘭位於黑海重要的出口通道。5月中,聯合國世界糧食計劃署警告,港口關閉帶來威脅,將加劇衣索比亞、南蘇丹、敘利亞、葉門和阿富汗嚴重的糧食不安全(註)問題。聯合國貿易和發展會議研究指出,俄羅斯和烏克蘭供應了索馬利亞和貝南所有的進口小麥,以及坦尚尼亞、塞內加爾、剛果、蘇丹和埃及至少65%的需求量。而世界糧食計劃署統計,在俄羅斯入侵烏克蘭後,全球小麥和玉米的出口價格在單月內漲幅超過20%。

部分經濟學家譴責,跨國農企利用疫情和戰爭造成的混亂,將農產品價格提高到超出供需的價格水平。經濟學家高許(Ghosh)引用證據指出,金融市場的投機行為使得食品價格上揚。歐洲新聞協作平台燈塔報導(Lighthouse Reports)的分析資料指出,在4月的巴黎小麥期貨市場,投機者買進的比例占了72%;而在疫情開始前,這個比例最多只有25%。

許多貧窮國家如今都面對著令人無所適從的抉擇:該為了援助人民而擴大財政支出、增加國家債務;還是緊縮預算,即使可能招致社會衝突。5月中,斯里蘭卡的債務危機不斷惡化,失控的通貨膨脹引發大眾怒火、導致政府垮台。牛津經濟研究院(Oxford Economics)近期在一份報告中警示,突尼西亞、迦納、南非和摩洛哥爆發動亂的可能性極高,情況十分嚴峻。

對摩托計程車司機默奇來說,衝突近在咫尺。當他回到兩房公寓時,他買回去的早餐寒酸到讓妻子大失所望。這對夫妻的房東正想提高租金,月租費從他們已經快付不起的5萬中非法郎(約2,385元新台幣),漲到7萬5,000中非法郎(約3,578元新台幣)。房東提到,他自身的開銷也愈來愈高。

「對我們來說,情況變得愈來愈艱難,」默奇說道。

淘汰牛群

不可抗力的現況同時壓榨著土耳其的酪農森夏.索拉可魯(Sencer Solakoglu)。大多從烏俄進口的甘草、玉米及苜蓿等動物飼料的價格,近幾個月翻了2、3倍。然而,當地政府擔心激起民眾對通膨的怒火,改對農民施壓、讓他們放棄提價,使索拉可魯可回收的成本受限。

多數土耳其家庭一直以來飽受該國的長期經濟危機打擊,早已減少對牛乳的需求,使得他的銷售量減少近半。這就是為什麼索拉可魯在近幾個月淘汰了近200頭奶牛,他的農場座落在土耳其城市布爾薩(Bursa)郊外。「我們殺掉了每一頭單日牛乳產量少於30公斤的牛,」他説。

這種無情的計算方式,已成為土耳其的日常,這個國家早已習慣處於經濟困境之中。

在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之後,美國、歐洲等主要經濟體的央行為了刺激經濟成長,將利率降至近乎為零。而當外資尋求更高的投資報酬,他們會湧入所謂的新興市場,接受高風險以換取更高的獲利。

土耳其的強人總統艾爾段(Recep Tayyip Erdogan)慫恿他的親信利用國際借貸,為規模龐大的建設計畫提供資金,以保持經濟成長。2017年,投資人擔心土耳其企業持有的驚人債務可能導致款項拖欠,於是拋售土耳其法定貨幣里拉,到了2021年年底,里拉貶值約75%。這是俄羅斯入侵烏克蘭之前、全球央行開始升息前的狀況。

今年4月,里拉再次貶值,土耳其的通膨率衝上近70%——創下20年來新高。

即使是在狀況較不嚴重的國家,當動物飼料、肥料和殺蟲劑價格上漲時,農民也為了殘酷的生計受盡煎熬。近年來,印尼從俄羅斯進口的肥料愈來愈多,當肥料成本在近幾個月翻倍上漲,農民便限制肥料的使用量,使得收成減少。

「目前情況前所未見的慘烈,」印尼西爪哇省(West Java)奇帕那區(Cipanas)的農民阿賈特.蘇德拉傑(Ajat Sudrajat)說道。奇帕那是一個農業區,供應印尼人山人海的首都雅加達之所需。

還不清的債

2年前,當魯芭.札法爾(Rubab Zafar)和她的丈夫穆罕默德.阿里(Muhammad Ali)離開他們在巴基斯坦鄉間的村莊,前往伊斯蘭馬巴德(Islamabad)開啟新生活時,他們非常樂觀。「我們的村子沒有工作機會,」31歲的札法爾説。「伊斯蘭馬巴德是大城市,我們以為那裡會有一些屬於我們的機會。」

但事與願違。他們吃盡了苦頭,因為巴基斯坦正為了還不清的債務和向下社會流動的增長而苦苦掙扎。札法爾偶爾會找到短期打工,但她最近失去了一份保姆工作,阿里則為一個叫車服務的 App 工作。他們的月收入合計2萬5,000盧比(約9,491元新台幣),勉強能支付他們在勞工階級社區的單人房房租。

他們電費帳單遲繳,陷入與巴基斯坦政府同樣的境地:該國政府正與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商討,希望能延長一筆60億美元(約1,788億元新台幣)的貸款計畫。英國倡議組織債務正義(Debt Justice)製表資料顯示,自2016年起,巴基斯坦的外債金額占政府收入的比重,已從約莫9%增加到38%。

債務金額吸收了那些原本可以援助人民的資金,札法爾申請了好幾次現金補助,都被拒絕,且沒有任何解釋。

通貨膨脹使生活變得更加艱難,巴基斯坦的伊斯蘭馬巴德以配給方式分發食物。(Saiyna Bashir/The New York Times)

向下社會流動

作為出口大國,巴西常被描述為商品價格上漲的受益者,但在該國主要城市的貧民區,貧窮使日常生活受到限制。人們正關注液化石油氣價格飆升,當地96%的家庭都用它作為烹飪燃料。根據巴西政府資料,自2月以來,罐裝液化石油氣的價格已經上漲近10%,創20年來新高。

「大家都只討論這個話題,」55歲的梵德里.梅洛.佩雷拉(Vanderley de Melo Pereira)說道,他是兩個孩子的父親,他們住在荷欣尼亞(Rocinha),里約熱內盧一個擁擠的貧民窟。「自從俄烏戰爭開打,情況就不斷變糟。」因為這場不斷變化的危機,整個拉丁美洲過去數十年來提高生活水準的努力可能付諸流水。

「沒有任何增長的前景可言,」全球發展中心(Center for Global Development)區域專家暨資深夥伴莉莉安娜.羅傑斯-蘇瓦拉(Rojas-Suarez)說道。「我認為,我們將進入另一個失落的十年。」

註:指無法穩定地讓所有人取得足夠糧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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