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再生

有一陣子很喜歡搜尋「逆再生」的影片——多數時候帶點惡趣味。其中我最喜歡的是,日本政治人物品嚐當令精緻農產水果的逆再生影像:菅義偉將叉子伸進發出「お」音的嘴巴,眼睛張大略帶驚訝地,將邊緣清爽的方型果塊從口中拉出來,再輕巧黏著至金邊瓷盤上的剖半哈密瓜。他與戴著白手套的女侍者相視,像因為彌合了破碎而微笑。「再生」是日文裡播放的意思,望文生義的話,「再生」比單純「播放」聽起來,似乎多了一層復活的意味。「逆再生」,亦即把聲音影像逆轉播放,復活的——相反?

尚.考克多的電影《奧菲斯》(1950),以逆再生的技巧,製造碎鏡還原、手套迅速吸附手掌、人物倒行、死體違反重力浮升的效果。除了視覺奇觀,也逆轉奧菲斯故事裡死亡與復活的主題。尚.考克多版本的奧菲斯,背景移植到他的現代:奧菲斯是知名詩人,死神的黑座車裝配收音機,吐出死神差僕——青年詩人切格斯特——的詩句。機械裡的聲音讓奧菲斯日夜沉溺,冷落遺忘了妻子尤莉蒂斯。神話裡的奧菲斯,自冥府將妻子引回的條件是不能回頭。尚.考克多的奧菲斯最後將妻子帶回了人世,但他與死神在地下世界締結契約,締結另一種愛。因為回頭而逗留死亡世界的,是他自己的靈魂。他再也不用收聽死神座車中的廣播了。逆再生真的可以朝向復活的相反。

我也喜歡搜尋關於逆再生音樂的都市傳說。諸如齊柏林飛船的〈天堂的階梯〉倒轉播放後聽得見撒旦的訊息,卡通歌曲逆轉後隱藏著戀童、地獄崇拜、藥癮的意念⋯⋯。我相信逆再生是有可能預先編入的(例如米津玄師就真的製作過正放順放皆有意義的歌曲),但多看了幾個影片,發現聲音也有幻想性錯視(Pareidolia),像我們從雲中看見臉,樹皮上看見鬼,耳朵把隨機訊息選擇性地聽出玄機,也算是死神的廣播。

1993年夏天,姑姑家開車常放的一張CD是Enigma的專輯《The Cross of Changes》,中文發行翻成「謎/徘徊不定」。〈Return To Innocence〉裡採樣了阿美族的老人飲酒歌,十歲時候聽覺得旋律順耳親切,迷幻的電子編曲與陌生的英文歌詞讓整首歌很有世界感。1996年夏天,因為亞特蘭大奧運選用〈Return to innocence〉作為大會曲,侵權新聞讓被採樣的聲音主人郭英男、郭秀珠夫婦的名字從電子音樂中浮出來。姑姑看到新聞跟我說,「滾滾你記得嗎?以前我不是常常在車上播這首歌?這個阿公以前常常到我們建和上面的老家作客,他跟我的外公、你的曾祖父Itaw很熟——」建和上面的老家土地已經是別人的了,我未曾得見。姑姑的記憶,似乎也是被我片斷採樣的。

從前聽這首歌時是在轎車裡,一直要到YouTube時代,我才第一次看見〈Return To Innocence〉的MV。整首音樂影帶以逆再生的農村日常影像組成,一位老人在樹下目視落果飛昇,森林中倒奔的獨角獸,倒臥的玉米被鐮刀拉起,雞毛被奶奶的手一撮撮地壓回,海浪回捲,孩童用嘴將果吻回原形⋯⋯然而時代是這樣的,既有〈Return To Innocence〉的逆再生,也有它的負負得正,逆逆再生。被標註了*Reversed*的MV,影像裡的日常宇宙回到軌道,郭英男阿公的聲音卻逆行了。那玄機不知被誰預先植入,使得我們面對時間的慾望,在此一邊了結,一邊延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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