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成人形,是最近才發生的事情 —— 身體山島,曾岩懌和他的夢

情緒的風,吹起靈魂的髮梢,祂恬淡穩定如一座豢養自己的山島——我們鮮少有機會能俯瞰一座島,一座山,或靈魂抽離地看一副身體。但端詳「身體山島」的人像雕塑,似乎有點接近靈魂出竅的狀態,觀者如成為某種輕盈神靈,俯瞰他人,投射自身。

身體山島的創作者曾岩懌很常做夢,他的夢奇幻但又如真,像他的作品。本文鑲上他的夢境,邀請讀者踏著奇異綿軟的夢,鳥瞰這座「身體山島」。

《那些,未被馴服的野獸》蕨的安慰,2019。 (身體山島提供)

祂死了之後成為山島

2018 年成立的身體山島,名稱來自曾岩懌對神話故事的著迷:北歐神話的巨人尤彌爾跟東方神話夸父死後,祂們的身體都變成了大地。「遠古以來人類就這麼相信,土地其實是某個巨人的身體。」在他的創作中,雕塑人物似乎就是一種神話的延續與循環,取土做身體,身體又成為土。

當曾岩懌思考創作的意義時,他願意浪漫地這樣想:「身體山島可以寄託靈魂。身體是靈魂的殼……漸漸成為萬物生靈的山島。」

使用陶土和木作為雕塑主要媒材,是一種溫度的選擇。「一個來自火焰,一個來自生命,這兩種材料人類至少用了上萬年之久,對我來說,用它們來表現人的情感再合適不過。」更細膩地分析,他說木材的溫度更接近體溫,陶則在燒灼過後保有炙熱形象,當他希望作品中有溫度變化時,他會將兩者接合,甚至需要「光」的時候,他會加上金屬。

比較陶與木的創作技法,陶塑是加法,過程中陶土的水分會流失,漸漸脆弱如易碎的嬰孩,卻也容易修復調整;木雕則為減法,需要更多的耐心將不要的地方刻除。「接觸這些材質愈久,就愈感覺自己的渺小。」曾岩懌對待陶與木,如謙卑地觸碰生命,孕育雕塑物的質地,而「女性」是身體山島的主要表現方式。

他分享一段話:「中世紀有一種說法,每個男人體內都有一個女人。」在每個人心中都有一種嚮往母體的共性,一處安全無虞之地,一個能汲取源源不絕的愛的對象。女性在創作上成為一種情緒的表現方法,柔和、感性,展現曾岩懌想要創造的平靜歸屬。

因為創作主題,曾岩懌時常被期待為「女性」,他說自己不是刻板印象中的男生,既不是男子漢,也不偏向陰柔。「我從小的對自己的認知就是:多愁善感。」

曾岩懌:有一陣子特別累,累到一沾到床就睡著。有一次我一躺下去就做夢,我在夢中醒來,床邊坐了一堆人,對我喊:「你終於醒了!」他們很開心,一直跟我說這幾年發生了什麼事。但我很虛弱,想再睡一下,於是我睡下去,再醒來就回到現在這個世界了。

我常常會有一個感覺,是:「喔,原來我是在過一個名叫曾岩懌的人生。」

憂鬱和孫悟空都是我的人格

《藏不住的情緒》球隨著她的舞在身上旋轉、滑動,男孩追著球,時而雀躍,時而難過,2021。 (身體山島提供)

曾岩懌和雕塑的相遇,比較像雕塑走向他。

大學要選填志願,家人的期待是警專,他的想望是中文系或美術系。後來他在性向測驗得到指引,四個象限中,他的落點明確:「幾百個選項都在其他象限,我的象限內只有雕塑和大氣」。在那之後他毫無懸念地填了一系列的美術系,大氣則成為雕塑上的表現手法。

「我在做第一個頭像時,很開心,有一個聲音跟你說:『就是它了!就是它了』我覺得我好像上輩子就做過這些事情。」這輩子,他繼續雕塑,並以創作守護自己與他人的生命低點。

國小的時候聯絡簿要寫今天的心情,曾岩懌的導師發現他老是很感傷。「我很常寫一些多愁善感的話,像是:『今天雨天,就很難過……』」到了國中,他接觸到「人類難以承受的低點」—— 他這樣形容負面情緒的最大值。好在成長過程中,遇到好的老師,也走過一段心靈旅程。「憂鬱曾一度是我的創作情緒,平靜和療癒是後來的刻意選擇。」當雕塑走向他,他在創作中展現另一種性格。

「現在的我不可能回到那個多愁善感的年紀了,即便我知道憂鬱的那個我,還在身體裡面。」悲傷善感成為他的一種人格,為了生存下去而演化,另一種人格也在他的身體裡長大。他說就像《西遊記》中唐三藏,他其實是一個人向西取經,其他夥伴是他的不同人格的顯影,「唐三藏也有頑皮的性格,就是孫悟空。」曾岩懌也生成了孫悟空的一面,和憂鬱的他分攤這塊肉身。

「『我』是一個流動的集合體,身體像舟或棲居所的存在,身體既是『我』,又承載了『我』在裡面住著不同的靈魂。」在創作時,曾岩懌也延伸身體的可能,例如將身體當作房子,穿梭其中,甚至讓別人住進來。

你小時候可以直接看到靈魂?

曾:對,如果小時候的我遇到現在的你,我可以看到你的靈魂長什麼樣子。但是我長大之後就看不見了。

第一次看到沒有嚇壞嗎?

曾:有啊,我第一次看到的時候非常害怕。我剛過世的阿祖跑來我房間找我。我還喊他「阿祖」。我阿祖從來不笑的,但是他的靈魂對我笑。現在看不到了,但就變成做夢。

曾岩懌的父母都是靈媒,他們借出自己的身體,讓逝世的人回來交代後事。「因為這樣,我們家常接觸到的事情都是比較悲傷的。但我都把它講得很好笑。」連他小的時候可以看見靈魂的樣子,都從恐怖片變成喜劇。

曾岩懌說那些樣子都不像人。「但我後來才覺得,其實長得像人,是很最近才發生的事。長得不像人,才是悠久的。」

變形的人,更像人

曾岩懌喜歡畫人,有段時間他很常替人畫肖像,仔細觀察神情、五官比例、相對位置,稍一更變就有截然不同的結果。開始做雕塑,他也從人體開始。最初在學院中花了很長的時間練習寫實,離開學院拓開空間,他不再追求寫實。

「我有一個朋友,他有一次做了一個夢,他在夢中看見他自己,長得跟他一模一樣,面對著他,但是他手中拿著一個『史萊姆』。他看著他們兩個,他覺得那個『史萊姆』才是他,那個長得跟他一樣的人,他不知道那是誰。」曾岩懌說。

「我很喜歡的三位藝術家是:莫迪里亞尼、朝倉響子和舟越桂。在他們的作品中,人物都有不同程度上的變形,遇見他們,帶給我感官衝擊,我開始著迷於這樣的表現手法。」脫離人現實的比例,曾岩懌說他感覺作品更貼近人,「人對自己的認同感,有時候不會是我們的這個外型,當他變形,反而更像。」

他舉例,就像有時候看到自己的身影不經意地出現在某張照片裡,突然有種陌生感,我長這個樣子嗎?好像臉應該再長一點、脖子應該再細一點?「在創作上,我就會把這些地方放大,那就會更像這個人散發出來的特質。反而寫實的人,我會覺得有點陌生。」

除了創作,曾岩懌也接客製委託案。當客人感覺作品不像自己時,他笑說:「我會跟他說,這就是我眼中的你啊!」聽起來像強辯,但其實是真的。「人是很流動的,今天的你跟昨天的你,其實已經是不同的你了,我也希望分享一個理念,就是每個人都需要去包容各種面向的你自己。」

客製委託案有各種目的與故事,有些想紀念伴侶之間的感情,有些想記下此刻自己的情緒狀態,化作悲傷的慰藉或是分享喜悅。也有希望做出已故親友或寵物的委託,將祂們以另一種方式留存於世。在故事裡找線索,將人物在腦海中成形,曾岩懌說即使對象是虛幻的,他也會想像出祂活著的樣貌,「然後祂們會告訴我,祂們完整的樣貌。」

有一次真的遇到瓶頸,曾岩懌夢到委託的形象幻化為人,安靜地坐在他面前。像是溫柔地告訴他:「這是我的樣子,請畫下來吧。」

作品會遇到真正合適的人

曾:我曾經很著迷古大陸文明,例如亞特蘭提斯到底存不存在。網路上議論紛紛,一段時間後我就失去興趣。某一天晚上,我在夢裡醒來,下著滂沱大雨,天氣之惡劣是完全無法想像的。我發現我在一艘很大的船上,這艘船不是木造的,有一點機械科技感。

突然,旁邊有一個人跟我說:「你還站在這裡幹嘛!船要垮了,快想辦法啊。」他拿出一張工程圖,指出哪裡出了什麼問題,我們必須趕快解決。但是,他跟我講的話完全沒有開口。這些訊息直接傳到我的心裡。

我問他,我在哪裡?

他說,亞特蘭提斯啊!

我在夢裡有一種很深很深的孤獨感,在夢裡,我是最後一個亞特蘭提斯人,那是一種要滅亡的孤獨感。

「我很常聽到有人跟我說:哎你這個太便宜了,價格要提高一點!」但曾岩懌說,但曾岩懌說,創作初始他就設定好作品的價值了,難以更調。價格背後,他思考的是什麼樣的人,有能力收藏這件作品。

「我對於這件作品落在什麼價格,什麼樣的人可以接近它、收藏它,我已經有一個大概的想法。所以當我完成作品,我不可能改變它的價格。」作為一個創作者,曾岩懌說最理想的狀態就是,讓作品遇到真正合適的人。「啊,可能就像是嫁女兒吧!」他又用台語講了一遍:「嫁查某囝!」一邊露出疼惜的笑。

不是嫁給有錢人就好,要嫁得幸福才行。除了賺錢,曾岩懌更在意作品要遞交給真正適合的人。

當然也有人會問他,餓死了怎麼辦?在求學期間曾岩懌打兩份工來維持生計,他認為這是堅持創作的代價,代價讓他更確信自己是真心追求。年輕的時候他說過:「餓死就算了,餓死也在死在做雕塑的桌子上。」他搞笑地描述當時的壯烈,但裡頭真實的成分卻很高。

神話帶給曾岩懌一則啟示:「如果你很喜歡一件事情,你就要抱著必死的決心去做。」他最近在讀北歐神話維京紀元,那個民族中的戰士每個人都想上戰場,死亡是另一種昇華,「死後要去阿斯嘉,奧丁會來接我的!」他喊得像個孩子,用孫悟空的人格。

Previous ArticleNext Articl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