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唱到很老,要唱龐克

其實我不該拿起手機去拍銀幕裡的畫面,在一般的電影院,一般的放映場合,是不能這樣子的。

但我忍不住了,而且我覺得自己大概有點豁免權。影片播到第九十分鐘,再五分鐘就要完結,劇中人說出:「要唱到很老,要唱龐克。」的時候,我終於拿起手機,在漆黑的放映廳悄悄「喀」了一張。

我關成靜音模式,隔壁的男子也沒有阻止我,他和我,就是這部即將結束的影片共同的導演,這部我倆大四時拍攝的畢業製作,在離開校園十九年後讓兩個生活已經不太有交集的老同學,又開始聯絡,生命又牽連在一起。

滿座的放映廳裡,不會有人比我們更清楚影片中的每一幕、每一段音樂、每一句對白,這部技術條件很粗糙的紀錄片,是當年二十一歲的我們,在政大對面指南路二段我租的舊公寓裡,一分一秒慢慢揉出來的。

攝影機是業餘玩家用的 Sony TRV900,剪接軟體是 Windows 的 Premiere,灌在光華商場扛回來的拼裝電腦中,硬碟只有 28GB,必須把剪好的素材過到帶子裡,清出儲存的空間。我們拍了五十幾卷 DV 帶,裝在一個鞋盒內,兩個大四生,就在悶熱的房間裡土法煉鋼,剪出了一支樂團紀錄片。

那個樂團叫濁水溪公社,主唱在當時的另類刊物《破報》上看見我們刊登的「紀錄片徵樂團」廣告,請女友打電話給廣告上的電話號碼。為何他不自己打呢?可能是擔心對方沒聽過自己的樂團,會覺得尷尬吧!

 2001 年,濁水溪公社。
 2001 年高雄,小柯和左派。

2000 年 10 月的一個晚上,我在台北市區騎機車,那通命運的來電響起,女生問:「你有沒有聽過一個叫濁水溪公社的樂團?」

那一刻,地球停止運轉了。我當下就知道,這是改變人生的瞬間,但我不敢想的,或者說我根本想不到的,是這部即將開拍的紀錄片二十年後會在金馬影展播映,而在播映前一年,濁水溪公社也在成軍三十年後解散了,他們恐怕也想不到,這個離經叛道的樂團,會撐那麼久。

1989 年,台灣解嚴後的第二年,濁水溪公社在台大校園誕生,創團團長名叫蔡海恩,綽號左派,就是銀幕上說著「要唱到很老,要唱龐克。」的戴著眼鏡看起來斯斯文文的男子。隔年,同屆的台大學生柯仁堅加入樂團,擔任主唱,朋友都叫他小柯,他競選過台大學生會會長,在幕後操刀「選戰文宣」的人就是左派,政見是驚世駭俗的——解散學生會,要求校方添購賭博電玩。

風風火火的九〇年代,讓許多苦悶的青年學子(主要是男性)成為他們的粉絲,也包括我們兩個。1995 年的《肛門樂慾期作品輯》與 1999 年的《台客的復仇》這兩張專輯,讓濁水溪公社成為主流社會的頭痛人物,他們就像不聽話的青少年,總用下半身在思考,到處亂噴荷爾蒙,恨不得把所有看不順眼的事物都噴得髒兮兮又濕黏黏。

現場演出總是荒腔走板,暴力美學和失控的鬧劇往往只有一線之隔。極度政治不正確的言行,收服了以叛逆為最高指導原則的地下音樂聽眾,卻觸怒了正襟危坐的中產階級,即所謂的大人,包含我們的畢製指導教授。

畢展當天,她藉故缺席了,她大概想不到,自己深感不認同的作品,有朝一日能登上金馬影展的殿堂。

這場二十周年特別放映,門票在開售半小時內售光。除了我們邀請的音樂圈朋友(當年那個圈子的倖存者),來看片的多半是大學生、研究生,那種喜歡跑影展又鍾情獨立搖滾的樂迷,也就是曾經的我們。他們為何要來看一部內容是關於一支已經解散的樂團多年前的紀錄片呢?

也許因為樂團不在了,時代過去了,人事改變了,影片變得更有味道。技術上的瑕疵可以被容忍或者被忽略,逝去的時間,擦亮了故事本身,人,停格在裡面不會變老,他們的掙扎、奮鬥與擔憂,與時下年輕人的日常可能也沒什麼不同。

時間,賦予了作品新的意義。本質上影片並沒有變得「更好」,是社會的觀感變了,時代的感性變了。

而「曾經的我們」,是如此明晰地映現在銀幕上,我的眼光總會掃到我和另一個導演的身影,在舞台側邊、火車的車窗裡、墾丁的草原上。我留著一頭長長的金色頭髮,像個不良少年,有一幕同伴拍到我單手拿著家用攝影機,站在總統府前跨年演出的舞台邊,拍著小柯向觀眾發放藥罐子的場面。

我在台上笑得好開心,似乎一點都不緊張,一點都不覺得自己身處什麼重要的歷史時刻。歷史是後來寫成的,在那個單純的當下,我只是個很幸運能站在這裡拍攝自己偶像的學生,而再過幾個小時,我和他們會在師大路的地下 Live House,在鏡頭後面,一同告別 20 世紀。

真實的世界不會停格,人一日一日變老,玩著卡通手槍的青少年終究得變成朝九晚五的大人,擁有百感交集的過去,與不再青春的現在。當年的貝斯手如今是個平凡的上班族,週日晚上,他穿著襯衫和皮鞋來參加放映會,是電影中唯一出席的團員。

鼓手得在家裡帶小孩,曾經想唱到很老的左派,則在片子拍完前就離團了,我將近二十年沒看過他。而小柯,努力把濁水溪公社帶到 2019 年的台灣獨立樂壇領袖,也缺席了,他預先寫了幾句致謝的話給我,請我唸給現場的觀眾聽。

映後座談時,燈打在我們臉上,前方的觀眾各個戴著口罩,專注地聽我們說一些古遠的事。散場後,我們和幾位來賓在「2020 台北金馬影展」的背板前拍了幾張照,我走到觀眾票選排行榜的那面牆前,發了一封簡訊給年底將滿五十歲的主唱:

放映順利結束了!你沒來也很好,傳奇留在電影裡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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