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亡的女人》與隱身的男人

韓國導演洪常秀的新片《逃亡的女人》於年初拿下柏林影展最佳導演銀熊獎,這是他和演員金珉禧 5 年間合作的第七部作品,依然是一貫侯麥式、充滿談話吃食的簡樸電影。影片描述結婚 5 年的女子(金珉禧飾)趁丈夫短暫出差的空檔單獨出遊,或拜訪或巧遇地分別見到了三位女性舊識。洪常秀常在重覆的情節中放入令人玩味的差異,片中的三次訪遇在閒話家常中仍隱約有結構上的對應。

第一位是年紀稍長的女性(徐永嬅飾),離婚後在郊區買了房子和同性室友共住,並和鄰居家的年輕女子建立了情誼。第二位是單身的舞者兼瑜珈老師(宋善美飾),在偏遠的藝術社區租了房間,和住在同棟樓的男人互有好感,卻不斷受到曾有過一夜情關係的年輕詩人騷擾。第三位(金璽碧飾)在市區的藝術電影院工作,多年前搶走了女主角當時的男友,如今事過境遷仍心懷歉意。

可樂電影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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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段都是以三位女子的生活片段展開,主角進入她們的空間,聊著過去和現在的感情狀態,其中主角會強調她五年婚姻的恩愛,這次出遊是她和丈夫的首次分開。之後則是兩人共食的場景,以及男性角色的短暫侵入,到最後女主角的離去。電影在前兩段建立足以辨認的模式,以鋪陳第三段的變化。

洪常秀有意展示「女人的房子」,客廳的落地窗或桌旁的小窗子有如將戶外的景色框成一幅畫,這些逃離都市的女人擁抱廣闊的山光水色,但也有被驅離、封閉、監禁的意像,尤其大門的電子鎖幾度被強調,每次開關門都暗示著侵入與阻隔。在前兩段中,男性鄰居或糾纏不休的男人按門鈴拜訪,都和女主人演出了談判戲碼,不論是勸阻餵食流浪貓、或是要求回應感情的索求。現代住家常有的監視錄影設備也成為洪常秀把玩的新元素,原本監看室外的畫面,在此卻轉換了意圖,成為金珉禧窺視友人日常的「鑰匙孔」,觀察著她們各自或明或暗的三角關係,例如第一位失婚女人和年輕室友像是(也可能不是)電影沒說破的同性戀人關係,這讓她和鄰居少女的情誼更顯曖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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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到了第三段繼續搬演同樣的參數,場景卻成了市區的工作空間(電影院、辦公室、咖啡廳),女主角和她昔日的情敵與前男友形成此段中的三角關係。多年後,這對男女的婚姻激情不再,男人從作家成了電視名嘴,也變成洪常秀電影中常見的庸俗、猥瑣的中年男子,反倒兩個女人就此化解了恩怨。但這讓女主角不斷宣稱她和現任丈夫的幸福顯得十分可疑,是否可以說,第三位逃亡的女人其實指的就是金珉禧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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錄像畫面和「女人的風景」在此也出現奇異的轉化,女主角窺探的風景成了片中電影院的銀幕,銀幕畫面上海浪不斷拍打的海岸,或可連結到洪常秀和金珉禧在公開關係後首度合作的《獨自在夜晚的海邊》 ,當時現實中兩人陷入熱戀,卻在電影多層的平行時空裡搬演著分手的戲劇,是否5年後金珉禧的佯裝逃亡也是一樣的概念?海灘和銀幕都是後設穿越的通道,讓觀眾窺視著角色內心的幽微。

過去洪常秀作品裡的男女情事多數以男性視角出發,電影不斷放置在藝術圈、電影圈、大學校園的背景設定,也一再曖昧地指向導演本身的自傳性。從 2015 年合作《這時對,那時錯》兩人傳出婚外情、金珉禧成為洪常秀固定的女主角後,兩人關係所構成的後設遊戲就成了洪常秀持續探索的題材。除了 2017 年的《獨自在夜晚的海邊》鏡像了導演和女演員的不倫戀情,同年的另外兩部作品《克萊兒的相機》描寫一位被人誤解的女子、《那天以後》女主角被無辜捲入老闆的婚外情紛爭,而隔年的《江邊旅館》則是刻劃做為導演分身的主角,一位曾經為情婦拋妻棄子的老詩人面對死之將至的心境。唯一的例外是 2018 年的《草葉集》,金珉禧飾演在咖啡館看盡人生百態的寫作者,或許是導演有意走出自傳性題材的嘗試。

《逃亡的女人》少見地將男性角色排除到情節的邊緣,以班底女演員們來探究當代女性的處境,看似是題材與性別觀點上的轉向與進步,但其實仍然延續導演無可避免的男性視角,以洪金關係發展出對女性的想像與辯證。逃亡的女人仍不斷談論著男人,隱身的男人還是在想像著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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