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人地獄來自於開車天堂

2023 年初始,我的 Facebook 就出現一則有關台灣負面形象,但人們早已默認的新聞。生活在台灣的大家,多少會覺得台灣交通不太安全,這次得到了 CNN 的「認證」,就連瑞士外交部官網也來補上一刀,提醒瑞士公民來台旅遊需要當心交通,不然「即便走在斑馬線上都會身亡」;之後更有人發現,何止瑞士,就連澳洲、加拿大、美國,以及鄰近的日本,都針對台灣的交通狀況提出旅遊示警。台灣「最美的風景是人」的標籤被取代為如今眾所皆知的「行人地獄」。

實際上,大家對台灣的交通早就抱怨連連,然而幾十年下來,還是跟房價和媒體一樣,沒什麼改善。弔詭的是,假如每個人都知道有問題,怎麼可能全然做不出改變?是政府不願意改嗎?是人民反對嗎?還是學校老師怎麼教都教不會?答案可以說是,也可以說都不是。在我看來,真正的問題是我們對人類行為的預設過於狹隘,導致多數與多次的改變企圖都只能以失敗收場。

這個狹隘的預設,就藏在外媒的報導與台灣人的回應當中,比如「駕駛不禮讓行人」,所以要「加強宣導和教育」或「增加罰緩與測速照相」。這些眾口一聲的說法,主要把交通不安全的原因指向「人」——駕駛。更精確地說,是指人的「內在」,不管這內在指的是腦袋、修養,還是個性。駕駛之所以開快車,是因為他沒有禮貌,所以應該要教他禮貌,或者讓他心生畏懼,擔心不禮貌會造成的後果。這種思路其實是一種教育的典型模型,認為人類外在行為的動機是內在意識,倘若想要改變人類行為,就要先改變意識。問題在於,這種「意識→行為」模型的中間箭頭,從來都不保證暢通。

關鍵在於,我們都太習慣和知曉所謂的「知行鴻溝」(knowing-doing gap)。比如,大部分人都知道騎單車好過開車,但很少有人能身體力行,原因可能是家住得很遠、沒有好的自行車道或開車並沒有不便之處。也就是說,知到行的箭頭要能夠暢通,往往需要物質環境的支持。不只如此,正如本專欄經常提到的,有時候人類的行為根本不必以「知」為前提。例如,只要把樓梯建在大門入口處,並把電梯藏在不顯眼的角落,多數人就會走樓梯而不搭電梯。換句話說,以各類科技輔助的人造環境,是改變行為最重要也最有效的元素,它可以填補知行鴻溝(如建好自行車道),或者乾脆直接跳過它(如顯眼的樓梯)。然而,很奇怪的是,我們依然把教育(改變他人的內在)當成是改變外在的主要辦法,這也難怪幾十年來,我們從未真正改善台灣的汽車駕駛行為。

如果把重點放在物質科技,而非人類內在,我們(以及政府)就會做出相當不同的決策。在道路駕駛方面,就是安裝減速丘,無論你是不是一名優良駕駛,只要遇到減速丘都會減速,不然不舒服的可是駕駛本人——就算你沒考過駕照也一樣。減速丘通常出現在學校附近,但其實可以裝在每個人行道前面。不過,此舉可能會引起很多駕駛抱怨,而且並非每個路口都像學校附近的街道那麼繁忙。

另一個能一勞永逸的方法,其實是縮減車道。台灣的道路寬度跟隨美規而非歐規,但台灣土地不像美國幅員廣闊,更沒有本錢塞下這麼多大台的休旅車(SUV 就是美國弄出來的)。無奈的是,目前台灣的馬路設計就像不斷在對你說「歡迎來開車」。試想,只要把道路變窄,駕駛就會減速,更不會想買高底盤的 SUV,即便造成車禍,傷勢也不至於這麼嚴重。

更激進的方式,是讓人們少開點車、或者根本不開車。很多人認為,要讓民眾少開車,首要條件就是提供良好的大眾交通工具,比如捷運、公車或共享單車,但這個想法有其前提。如果搭乘大眾交通工具沒有比開車更方便,那麼人們顯然沒有必要「棄」車。也就是說,為了增加大眾交通工具的使用率,就要讓開車變得不方便,讓自駕車變成一種不舒適、甚至痛苦的經驗。縮減車道就算是一種方法。

另一個建議則是減少停車位,一旦找車位成為一種日常痛苦,人們就會避免開車,這聽起來可能像是癡人說夢,卻是歐洲行之有年的城市交通改善策略。丹麥首都哥本哈根的城市設計師,每年固定從城市中移除 2% 的車位,而他的理念正是「沒法停,就不開」。根據媒體報導,這個策略確實有效,騎單車、走路、搭乘捷運和公車的人口與人次連年增加,如果拉長時距來看,甚至可以觀察到居民的行為模式明顯改變,記者將之稱為一種「偷偷來都市主義」(stealth urbanism)。

台灣的道路寬度跟隨美規而非歐規,但土地不像美國幅員廣闊,試著縮減車道,駕駛減速的機會就會增大。(Getty Images)

台灣若想要脫離行人地獄的罵名,當然必須改變汽車駕駛的行為,但幾十年來常被提為解方的「教育和懲罰」效果卻不如預期——這正好證明了我們應該捨棄「藉由改變內在來改變外在」的思維。透過改變硬體環境,讓開車快不了、甚至不方便,才是我們該努力的方向。從小就聽說「馬路如虎口」,但我們是否想過,這些汽車虎正是大馬路養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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