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須知（後）》（以下簡稱為《（後）》）為2018年開始發展的系列「蘇品文女性主義三年計畫」（註）中最後一件作品，本作旨在回應《少女須知》這本已經絕版的「女性行為指南」，並延伸出創作者對性別議題更深的探究。系列中筆者僅觀賞過《（後）》這個作品的重演，不過可以明確觀察到，此作在創作者的實踐層面上，已脫離單純回應受《少女須知》啟發的脈絡，不能將之理解為對立於傳統觀念所引發的粗糙反叛。劇名中「後」這個字，也許可以用「post」來理解，它不是系列最後一集，而是基於下層結構做出的新提議。因此本文想將《（後）》從系列中抽出，作為一獨立作品來審視，並與蘇品文近期的另一部作品《中性練習》並置討論。
《（後）》於2020年首演，作品創生過程正值 COVID-19 疫情高峰，居家隔離的日常，疊加於蘇品文當時以「觸覺」為核心的創作，以及個人性別認同正面臨轉換的狀態，是一個「得天獨厚」的存在／創作背景。就算一下也好，如何將自己的身體顯像從社會當中抽離，以及會感受到什麼？
我們看著蘇品文穿著休閒服裝很舒服地躺在地上，看著他頗有紀律地編織起一頭長長金髮，戴上全罩式耳機，開始以一種特殊狀態處理食材、並使用電鍋進行烹飪。這是一個形式上非常純粹的展演，它於我而言並非舞蹈表演，而更接近動態展件。
要談論這個作品，我們必須單刀直入地談論「裸體」這個問題意識，因為在這個形式簡潔的展演中，蘇品文逐漸將身上的衣服褪光。就算人類在當代社會總是穿著衣服，但「裸體」的概念與實質卻從來不曾離開我們的意識。更甚，每具身體在社會性的視覺下，皆是「被遮蔽的裸體」，它像是一個按下去又痛又癢的激痛點、或視網膜病變導致眼前的那一塊斑。它存在在每個人的身體，引發羞恥，卻又激起慾望。
品文在演後座談說，做《少女須知》系列時，通常他會選擇在演出後一個月才規劃座談會，因為在體驗結束當下，彼此往往會經歷比較難開始言說的過程。這次的座談會緊接在演出結束後，也能觀察到這所謂的難以言說。圍繞著裸體所開展的視覺經驗，在我們身處的社會中有其特殊性，這個暫時的無語，即展現了為什麼「刻意呈現裸體以鬆動裸體（與性別的）議題」是可能的。
演出當中，烹飪的起承轉合很明顯帶有一種性的品質。當食材準備完畢，電鍋插電啟動，蘇品文會伏在電鍋之上，讓其噴出的高溫蒸氣持續「碰觸」自己的胯部與陰部。與其說那是在表現性，不如說是摩擦，一團由身體、皮膚和空氣所表現的火。烹飪的不只是食物，高潮也不只是性高潮，是用論述無法抵達的，關於性別與身體的提問，它帶有一種只有身體才能達成的暴力。高溫、擴散式、肉眼看不見的水分子以穿透的方式碰觸著眼前裸體（當中不可見的部分）。這樣的畫面在不同觀眾當中必定激發略微不同的想像，但是若我們嘗試將之化為語言描述，它十之八九會是一組與能量傳導、動能相關的詞彙，而不會停留在一般概念的性。
透過「間接」的隱喻，作品開始挑戰觀眾觀看與感受現場的方式。作品中所表現出的、性高潮的觸覺，是一種由蒸氣來達成的「隔空觸覺」，而與之對應的，是戴著耳機聽著電音的蘇品文，和當下聽不見他耳中音樂的觀眾間的「平行聽覺」。但這是一種真實的高潮與觸覺，也是一種可能交錯的平行體驗。這些意象逐漸瓦解了由皮膚所組成的身體界線，它將裸體與性別的概念「肉化」，而放入由裸體所建構的女性主義論述當中時，又能夠將肉身才能表達的動能概念化，展開語言和議題上的辯論。
這樣的作品引起的討論有其複雜性，不過它的出發點卻是屬於蘇品文的生命經驗，將身體抽離社會與他人視覺，使之完全屬於自己，這要如何做到？在作品提議的情況裡，並非只是與社會性的視覺做對抗，而是建構圓形的動態鏈接。這樣的動態鏈接在《中性練習》當中有了更進一步的展現。
兩作的親緣關係在於，《（後）》當中以蘇品文的裸體承載了複雜的肉身與概念轉換，而《中性練習》是在兩廳院實驗劇場的空間內部發生，觀眾被帶領在劇場空間裡面感受其性別、感受其性器官與高潮的位置，並定位自己身體的「性別感受」。同是觀念藝術的作品，它的提議更大膽而清晰，擴張了《（後）》發生在獨特的一具身體裡，某種可被共享的、尋找性別感受的過程。「中性」不是一種無性別或站在兩種性別的中間，也並非這樣的練習將抵達的結果，而是不斷存在在意識當中的覺知，隨時重組、變化、改造中。我感覺這兩個作品指示出裸體在意識層面綁架視覺的程度，以及它如何可被超越，成為一種我們以中性稱之的覺知。
雖然乍看之下有點突兀，但我想以演後座談中的觀眾提問來結尾：為什麼品文總是留著一頭金髮——雖然現在身體持續變形、改造，金色已經摻雜了一束鮮豔的綠色——蘇品文說：「因為金色很接近我皮膚的顏色。」這段偶然的談話以一種很抽象、遙遠的方式，很具體地呼應了《（後）》與《中性練習》的問題意識。去討論裸體或性別，最終目的是要讓它在意識當中淡化到像是在談髮色一般的位置。僅僅只是看著眼前的人動作、力量、呼吸、高潮。
註：蘇品文（He/him/They），女性主義藝術家。作品挑戰異性戀規範下的性別、女性主義和裸體概念；2013年起研究觸覺並以此為實踐，這將舞蹈引向超脫美學的觀念藝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