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安靜中跳舞》:手語純淨的力量

「我們能怎麼辦呢,只能活下去。」她起身,走到舅舅身後,環抱著他,在他眼前打起手語。「當死亡來臨時,我們就安然地死去吧。」死,兩隻手,像人徒然倒下。「我相信著,打從心底有強烈的信心。」雙手用力疊合,拍出響聲,加強語氣。

看著她那雙在黑暗中發光的手,她的舅舅,與全場觀眾——和電影院的人們,深深地被震撼、感動。

韓國演員李允兒在濱口竜介的電影《在車上》接近結局處,以一段長約4分鐘的手語,精湛地帶出結尾氛圍與寓意。當整部電影交織著日語、中文、韓文⋯⋯手語,卻是其中數一數二精準且美麗的語言。

而《我們在安靜中跳舞》,使我更加理解了手語純淨的力量。

戲劇導演王珩擔任《我們在安靜中跳舞》的計畫主持人,與九位聽障/聾人表演者,透過身體說話,說那些聽人(註)世界或習以為常、或不曾留心的問題,探討人與人之間的溝通。或許,在巴別塔之後,「手語」也是其中一支語系;或許,是最純粹的那一種;或許,上帝也使用手語呢?

所以,阻止我們溝通的是什麼?

「我的手語很爛,我只會比『你要不要吃蝦子?』——因為我以前住東港。」王珩曲著手指,比著海鮮的手語。

家族中有聽障人士,王珩從小就知道有些人的溝通不以口語進行。舞蹈專業背景的她意識到自己與聽障者的交集處,「有一天我看著他們生活,看到他們也是用身體在說話,我就在想,他們的身體感受會不會其實和我一樣?」同樣是藉由雙眼,從身體動態中接收訊息,王珩開始好奇:「他們是如何用身體跟世界說話?」

想要進行此計畫,還有另一個動力。「我啊,有很嚴重的過動。我很難看文字。」王珩比劃著她眼中的文字總是在飛舞,因此,當手語在她眼前以圖像化的方式呈現語言時,她開心地說:「就是有如添翼!」王珩形容讀手語比較像看漫畫,比文字更可以放下複雜邏輯。但要進行計畫,仍屬不易。

從2021年開始,在計劃第一期工作坊時,談論表演之前,他們先談彼此的世界觀。聊的事情包羅萬象,例如生活中最困難的或最喜歡的事,慢慢建立彼此的信任感。「沒有一開始就跳舞,我們有非常長的對話。」在這些表演者的生活中,大多數時間沒有機會和聽人密切相處,甚至或多或少有被聽人霸凌的經驗。「我們要有很強大的信任,才可以一起走到下一步。」

跳舞時,身體要打開與貼近,得打從心底相信當彼此靠近,對方不會做出傷害自己的舉動。靠對話建立信任後,表演者們在排練過程中逐漸放軟,「他們會感覺到,人和人之間有一種彈性在。然後,在這個團體裡,所有事情都是共識決。」不是王珩主導,作品打磨的過程,像是所有人牽手為圈一起蹲下,感受彼此重量與速度,緩慢地一起完成每一個動作。

在群體的信任後,是各自獨特性的展現。事實上,這九位表演者的聽覺接收程度不一,加上生命經驗不同,分別使用自然手語、文字手語和口語。看似群,但其實他們之間正無聲地操持著九種語言。作品開場,九位表演者逐一扮起九種鬼臉,接著是屬於各自的九種情緒:九種狂喜、九種悲傷、九種生氣⋯⋯在同一命題下,九種截然不同的表達輪番上陣。

「慢慢地,我們來到了這樣的一個主題:溝通是什麼?如果我們都說手語,那我們就可以溝通了嗎?」

當我們以為聽障/聾人和聽人之間,宛若有一道楚河漢界,那道隔閡是否為「語言」,又當,人和人之間即便有著相通的語言,仍可能充滿著不諒解與誤會,「溝通只是語言的問題嗎?或者是人和人之間的願意與不願意?」

撫摸音箱,是他們接收音樂的方法—— 表演者的聽力程度不一,但他們都可以透過觸覺,感受震動頻率。(大可創藝提供/攝影林育全)

在海洋裡,我們都一樣了

林靖嵐是此次的表演者之一,同時也是本作的共創編舞,她的一段獨白中說道,手語是簡化的語言,因此當碰上艱澀的詞彙,手語會有翻譯上的困難。她懷疑起,為什麼要用這麼難的字?甚至她想,「假使這個世界只有手語,溝通會不會更簡單?」

在他們眼中,語言的拗口迂迴,化作身體的表現,一切都更自然直接,原始而有效。當聽障/聾人以他們的語言質疑聽人的語言,這一席話,搖晃了以聽人為主的主流世界。

「在他們身上,我發現一件很迷人的事情:我可以變回很純粹的人。」王珩說那一份純粹,是當他們感覺彼此靠近時,他們只需要專注地看著彼此。「當我們看到彼此的時候,我們不需要更多了。你會看到他的眼睛很清澈。」王珩說,這有點像在跟嬰兒溝通。

「我很常覺得他們是美人魚,帶領我一起潛水,我們在水裡都不說話,然後往美的地方游著。」

海洋,也是這個作品中很重要的意象。九個人的聚散編排,有時像海的整齊浪拍、有時散開如碎浪。中後段從天而降一塊大塑膠布,表演者在其中淹沒或滾動,宛如被捲入海中。「他們之中有很多人,其實都很喜歡海。有人分享說——『在海裡,我們是平等的。』」

在海裡,人人都不張口說話;在海裡,聲波被海洋吸收;在海裡,沒有橫衝直撞的車子,沒有非要努力聆聽不可的事。「他們說:在海裡,好像是我的世界。」

塑膠幕落下,象徵海洋。對表演者而言,海洋是最公平的地方,他們可以在那裡安靜地跳舞。(大可創藝提供/攝影林育全)

游出海洋,人魚上岸,有其崎嶇。

作品中,表演者不時穿插著扮鬼臉,貌似搞笑逗人,看多了卻有種哀傷油然而生。「其實他們在台上表演,壓力很大,因為他們好像被賦予了一種要代表這一群人的責任。」王珩分享,當聽障/聾人站出來被看見時,社會期待他們開心、正向,不被允許悲觀。「所以最後我們決定扮鬼臉,還是開心的,可是是做出來的。好像代表我,又沒有代表我。」

語言與語言之間,是跳舞

舞台上,除了九位表演者,還有一架翻譯字幕。一般聽人得仰仗字幕上的文字翻譯手語,服務聽人的,還有隨著舞作而變化的音效、音樂。王珩笑說,字幕和音樂確實是聽人的輔具。

但其實,作品中又隱隱約約暗示著,透過字幕機翻譯的「語言」,是否真的能代表這些人在說的話呢?從身體到文字,中間勢必有割捨與掉落。

一名表演者分享了一個關於「名字」的討論。他有一個好朋友的名字,是很難的字,無法用手語表達,所以被取了一個綽號。他的家人都喊他的台語名字,長大後,他要求家人要喊他國語名字。之後當他進了公司上班,又被要求取一個英文名字——這名表演者很困惑,同樣一個人,在生命不同階段中使用了不同的名字,而那些名字和「我」之間,有著什麼樣的距離?

文字、語言、和人的距離,成為一種模糊的波動,懷疑從中而生。總是自信使用口語、滔滔不絕的聽人,似乎被溫和提醒:「嘿,你確定你有聽懂嗎?你要說的是這個意思嗎?」究竟,真正的聽見是什麼呢?

字幕機後來「故障」了。王珩留了點曖昧餘韻,真的故障了嗎?當語言站在人和人之間,卻無法有效溝通時,故障的是人,是語言,或是信任關係⋯⋯《我們在安靜中跳舞》談論的不只是聽障/聾人與聽人的差異,更往身體紋理的摺疊處去,在聽見與聽不見之間,在語言和非語言之間,在人和人之間,還有什麼?

無聲懇切地一道道提問之後,他們繼續,在安靜中跳舞。

註:聾人稱聽覺正常的人為「聽人」。

聽障共創計畫《我們在安靜中跳舞》
時間|2022.11.18(五) – 20(日)
地點|樹林藝文中心演藝廳

Previous ArticleNext Articl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