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備記憶:《阿兵哥3×1 田裕華 杭大鵬 張良一的軍旅映象》

數十年來,台灣人的從軍記憶由數千萬人共同編織,卻少有清楚的影像紀錄他們的青春。時隔二十逾年,歲月成了時代,三名1990年代的阿兵哥翻出各自的攝影作品,及時為記憶留下了證據。畢竟,隨著兵役制度改革,透過口述的文化景觀要是亡佚,「將無以昭示後人,又豈非今日我輩之罪乎? 」


田裕華和杭大鵬先後就讀文化大學新聞系,在校時並不相熟。退伍後,杭大鵬與張良一相識於新聞現場,並發現彼此服役時均是國軍刊物《忠誠報》的攝影師。2003年,三人響應《蘋果日報》號召成為同僚,才又進一步發現各自都留有軍中私拍的影像,自此有了整理辦展的念頭。2016年,在一次與台灣影像大師張照堂的會面下,三人的作品得到「很難得、很獨特」的肯定,並在張照堂老師的建議中,正式啟動了先出書再辦展的存檔計畫。「辦展就像放煙火,要出書才會有東西留下來。」

田裕華/

田裕華於1994年7月入伍,9月前往馬祖南竿工兵營工一連,加入馬防部69期的幹訓班。在歷經士兵「出不完的公差、做不完的體能」後升到士官,部隊生活才漸入佳境,並迎來了抵達馬祖滿一年的「破馬冬」。1995年年底,田裕華在官士兵晚會中抽得壓軸大獎:一台35mm 的廉價傻瓜相機,自此開始了軍中攝影的日子。士兵們從一開始的侷促,到最後的叮囑「班長啊,記得要洗張照片送給我當紀念呀!」讓原本只是看到什麼拍什麼的田裕華多了一分使命感。

由於紀錄和政戰需求,在軍隊中持有相機的狀況其實並不十分罕見。然而,從高中就加入攝影社,大學又歷經新聞系洗禮的田裕華,讓他的影像硬是比別人多了「角度和內容」。回想起大學時期,田裕華自豪地說:「我不是在暗房,就是在街頭。跟鳥哥(杭大鵬)一樣,我們都是那樣子,就喜歡拍照,翹課也要出去拍照,不管拍什麼都好。當時的我身上、牛仔褲上全都是顯影液的痕跡。」

「輔導長政戰還是會宣導,部隊裡面不能帶高感度底片,但我的底片都是分裝的,他們也搞不清楚。」(田裕華)

1998年,田裕華將作品集結成《馬祖當兵生活照》,並在恆昶藝廊舉辦了一場攝影展,藉機將攝影集發給出席的同袍每人一本,實踐了昔日的諾言。「親手把他們當兵的記憶交到他們手中是我最高興的時刻,感覺比中樂透還棒。」

杭大鵬/

1987年,杭大鵬進入文化大學新聞系,開始接觸攝影。大學期間,身逢解嚴後社會運動風起雲湧的台灣,讓杭大鵬的攝影路就此與多數攝影愛好者不同,比起「荷花夕陽」式的靜物攝影,社會現場才是他的主場。不久後,杭大鵬便清楚知道新聞攝影就是自己要走的路。畢業前夕,預計要赴國外深造的大鵬選擇先解決兵役問題,遂報考預官考試,並在步兵學校裡抽到八一迫炮單位。在迫擊砲單位的困難數學轟炸之下,杭大鵬自願前往成功嶺擔任排長,又在難得的機緣下成為新聞官。取得相機的杭大鵬宛如獲得專屬武器,讓他與軍隊扞格不入的意識形態獲得疏通的管道。帶著官方發配的 F501 和自己偷渡的 FM2,杭大鵬以相對疏離、批判的眼光檢視軍隊,既反映了當時的心情,也如實紀錄了是時的軍中景觀。

「這張照片裡的兩個人飾演共軍弟兄,穿著土八路年代的共軍制服。在演訓裡,飾演共匪是福利,因為演共匪不用跑,菜鳥要攻擊、發起、要衝要爬要滾,最後高喊『親愛的共軍弟兄們你們已經被包圍了』,老鳥只要在最後出來投降就好。現在看來諷刺又荒謬,但我們就是這樣長大的。」(杭大鵬)

「很多人知道我們出攝影集,第一個問題都是『你怎麼可以帶相機、怎麼可以拍照?』但就如田公說的,其實很多人都有拍照的機會,但很少人有攝影的觀念和觀點。」

退伍後,杭大鵬從未將軍中攝影公諸於世,除了擔心牽連尚未退伍的同袍,更重要的是「那些照片要隨著時間過去、社會改變了,價值跟意義才會浮現。」

張良一/

「大學四年,我如果不是在台灣某個角落拍照,就是窩在淡水河邊。」與其說是淡江大學經濟系校友,張良一更喜歡說自己是「淡水河邊大學攝影系」的畢業生。入伍新訓結束後,迎來了選拔政戰單位攝影人員的時刻,張良一以炯炯有神的堅定神情舉手,讓輔導長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並順利以攝影專長分配至陸軍航空直升機大隊。除了拍日常的接見和視察,張良一也負責播放營區的起床和熄燈號,直到夜深人靜的時刻,悄悄留在大隊部浴室沖洗底片成了張良一當兵時最大的快樂,「外面蟲聲唧唧,浴室透著月光。顯影、定影之後底片拉出來看,看到有一兩張很滿意的作品,對我來說是很強烈的慰藉,當兵固然苦悶,但是拍照讓我得到很多滿足,讓我從苦悶中抽離。」並為此深感幸運。

「當兵喏,整個自由被限縮,就剩那台相機。」事隔二十多年後回頭,張良一不僅在作品中看見了當年自己的鬱悶,更看到了90年代的台灣;在時間的醞釀和歲月的淘洗下,一張張個人的肖像照,構築起的不只是部隊氛圍,還有整個社會的氣質,具體而微地體現了紀實攝影的魅力。

退伍之際的杭大鵬和田裕華蓄勢待發。「退伍完十天就上線工作,又開始拿起相機,回到我熟悉、我大二、大三在媒體實習的時候那種感覺。」田裕華先後在《英文中國日報》和《大成報》任職,迅速在新聞攝影界就位。而杭大鵬退伍後的第一件事,就是直奔博愛路相機街買一台放大機回家,將在軍中拍攝的作品整理出來,之後順利進入大學時便夢寐以求的《自立早報》。

退伍後的張良一順利通過中央社的初試,並在複試時初嚐了攝影記者的特權——拍攝封館參觀的羅丹雕塑展——隨後進入中央社任職。然而在缺乏新聞攝影的經驗與專業訓練的狀況下,張良一將過去拍攝軍中文宣照的模式挪用到工作上,結果「整個底片是被人家丟到垃圾桶。」才開始了邊做邊學的新聞攝影師生涯,並於1997年轉戰《中國時報》。

2003年5月2日,由黎智英創辦的香港《蘋果日報》以旋風之姿進軍台灣,大舉招募百名攝影記者,促成了杭大鵬、張良一和田裕華三人的同事緣分。

日後,三人因為攝影記者身分,獲得了許多再訪軍中的機會,拍攝的對象從庶民罕入的亮島、高登至國造潛艦簽約、P-3C 成軍,到蔡英文造訪台南基地等不一而足。然而隨著身分的轉變,儘管面對的同樣是國軍,三人均強調,紀實攝影若無與對象之間的親暱、無田裕華口中的「不吝嗇給你個表情」的情誼,作品就只能呈現樣板式的壯盛軍容,一無最為珍貴的「小兵角度」。看著典型的國軍文宣,張良一說:「你看到的都是火砲,沒有人,就算有也沒有神情。」

翻開攝影集,杭大鵬對張照堂老師的編輯方式有所體悟,他認為三人的作品正如一首交響曲的三個樂章,以田裕華的蓬勃生氣揭開序幕,再由自己的冷與慢承先啟後,最後由張良一接下抽離的視角,將視線拉回「人」的身上,使存在於記憶中的軍旅印象有了具體的溫度、角度與輪廓。

在成為專業新聞攝影師20餘年後的今天,性格迥異的三人分別有了各自的方向。近年來,田裕華迷上單車旅行,並表示自己大腦的中央處理器只有在遇到某幾個關鍵詞時方會啟動,而「攝影、單車、旅行」便是其中三要。「即使不做攝影記者,還是會拿著相機這裡拍那裡拍,」田裕華說,「會繼續下去,還有很多想去的地方。」

杭大鵬目前任職《蘋果日報》攝影中心副主任,工作以內勤為主,然而一旦看到感興趣的題材,仍會即時取出相機攝影,直奔現場。2016年,Pokemon GO 爆紅,杭大鵬為了捕捉科技對人類行為的深刻影響,前往台灣各地的補給站和道館,紀錄了時代熱潮下寶可夢玩家的身影。「這種我拍的很開心,完全不是為了工作。」除了新的攝影計畫,空閒之餘,杭大鵬有感於上一輩的台灣攝影師往往疏於留存作品集,近年來致力於將個人的早年攝影整理並歸檔,希望能藉此「尋找這些年拍照的脈絡,不管是展覽還是出書,希望能有更長遠的計劃。」

自2016年離開《蘋果日報》後,半退休的張良一現在任職於規模相對較小的《民報》與《新頭殼》,從過去的攝影團隊到如今的一人攝影,好壞個人承擔對張良一而言成了一種新的自我挑戰。此外,自大學與淡水河相遇的一刻起,三十年來張良一始終紀錄著淡水的遷化,期許著有朝一日能以淡水為題策劃展出。這份對於土地的情懷也延伸到對農民的關注,自2013年起,他在北中南分別覓地種稻、攝影,紀錄農民與農田由生至死的互動,足跡遍至淡水、宜蘭、員林、鹿港與雲林口湖鄉等地。

《阿兵哥3×1 田裕華 杭大鵬 張良一的軍旅映象》是一本始於個人、終於時代的攝影集,田、杭、張三人的心路或許不同,但以影像記事的初心卻是一樣的。然而在訪談尾聲,張良一回顧自己30年的攝影師生涯,除了勤於攝影與閱讀,也還必須抱持著創作的心態,才有可能將點與點之間串連起來,支撐起線段的不只是對攝影的熱情,因為熱血終有用罄之時,讓三人從少年一路拍到壯年所需的,是遠比熱情更亙久的東西。

《阿兵哥3×1》
作者:田裕華、杭大鵬、張良一
主編:張照堂
個人出版,NTD $1,000,精裝 / 160頁


採訪撰文 瞿澄、張亭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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