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奈田主山:熊、檜木與布農族

美奈田主山在部落被稱為 Minataz,意思是曾經有一場大風雪,凍死了來此地狩獵的獵人。這樣的故事,其實是老人在告誡後代子孫,如遇到惡劣天氣,不宜移動,必須停留在安全地方,等待放晴。

我們所在的這個部落叫做巴喜告部落,目前主要居住的族群以布農族為主,但是巴喜告不是布農族語,是卑南族語,過去其實是卑南族的傳統領域,那為什麼布農族會住在卑南族的傳統領域上呢?

蝴蝶在林道,飛舞在大葉柯樹冠。(郭彥仁攝影)

上山前,我們坐在 Katu 老師家外的涼亭,這裡號稱「外本鹿國際會議中心」,既是行動教室,也是霍松安家族的會議空間,坐在裡面,轉頭就能看見一旁的苧麻田,不遠的山上升起裊裊輕煙。

部落的上午沒有太多噪音,偶爾傳來幾聲山羌叫。

涼亭唯一的牆上,掛著今年從壽帶回來的內本鹿十二年旗幟。每年冬天,霍松安家族都會返回鹿野溪上游的舊部落,領隊帶上新旗,掛在壽駐在所的升旗台上,並將前一年的旗幟帶下山。我看著褪色旗幟上回家成員的簽名。

桃源村就在鹿野溪的河階地上,上游是聳立的山壁,過去,峽谷天險阻擋了國家組織的介入,因此內本鹿被稱為地圖遺失的一塊。最終,如同其他原住民族一樣,內本鹿的族人也不敵時代的巨浪,族人被強遷到平地,僅剩下老人家口中的故事,讓人想像曾經壯闊的部落樣貌。

Katu 是高中的歷史教師,除了在課堂傳遞知識,也調查布農族的歷史資料。我們在入山前聽他分享布農族長達百年的遷移故事。他一邊說明美奈田主山的地名由來,口氣溫柔,話鋒一轉,卻犀利地拋出許多我們習以為常的事物,試著鬆動我們的認知框架。

katu與我。(郭彥仁攝影)

「鄭成功根本沒來過台東,為什麼一個布農族部落要叫延平鄉?」

他用布農族最擅長的口述方式,講起內本鹿事件,脈絡化地梳理錯綜複雜的族群關係,同時不忘解釋東部許多鄉鎮村落的地名,像是延平、三民、中正……都是中國式的思維結構,不僅缺乏與在地文化的連結,更可以說是跟在地毫無感情連結的殖民政權。

住在大崙溪上游的拉馬達星星,可以說是布農族的梟雄。他串連中央山脈兩側的布農部落……成為日本人眼中釘,因此台東的理番政策針對他做出許多策略,不過都無法阻止他,布農族是家族血盟散居在中央山脈,所以從拉庫拉庫溪、大崙溪、荖濃溪、鹿野溪都有他的身影,不僅參與也策動出草……

我一邊聽著故事,意識乘著溫熱的微風,懷念起在部落中第一次宿醉的經歷。當時我們正在進行黑熊的分布調查工作,準備從關東松山縱走到轆轆溫泉,不過來到部落,才得知連續豪雨沖垮林道。大家坐在遮雨棚下,愁眉苦臉,看著戶外的大雨。可能是為了安慰我們吧,大哥臨時起意,開著車,帶我們拜訪鄰居,一方面打發時間,二方面讓我們有機會訪談獵人。

我們在豪大雨中濕漉漉地走進客廳,主人立刻端出一鍋山肉熱湯,還有白飯配上炒蝸牛肉,不過桌上的飲料清一色都是紅標米酒。訪談之前總得輪上幾杯,三天兩夜的訪談中,我似乎沒有真正清醒過。

印象中在酒酣耳熱的談天過程,迷迷糊糊聽見有人介紹回家行動,但是,沒過多久,我就不勝酒力,倒得不醒人事。事隔十年,內本鹿的回家行動仍持續進行,Katu、Dahu 一肩扛起傳遞文化的角色,不僅傳給年輕的族人,也透過行動教室向外人分享布農族的傳統文化與回家行動的目的與意義。

你如何看山,山就回應你所期待的樣貌。

爬山的過程中,我腦海有時會浮現出這句話。

我怎麼看山,又用什麼心態爬山?這些都會影響我所感知到的山。我的登山觀受到原住民文化的影響,這讓我對於山有了「家」的想像。現代人眼中的山,和原住民眼中的山,如同光譜的兩個極端

還未體驗原住民的山林文化時,我登山的每一環節都需要縝密的規劃,從行程計畫、天數、每日的營地、水源、糧食,直到嚴謹的打包,此外還得練習繩索、地圖判位、迷途、野外求生知識……

紮實的大學山社登山訓練,讓我執著於利用地圖進行判位,對於山的認識,局限於紙本地圖的座標系統(X、Y、H),登山過程反覆使用 GPS,不停校正海拔高度,再三確認所在的位置座標。

當我初次跟獵人爬山,便強烈感受到原住民自成一格的登山節奏。哪邊有水源、哪邊適合過夜、如何在森林裡抓準方向……獵人自有一套觀察山林的邏輯。

從大石頭的左邊過去,然後跟著動物的路走。

碰到那棵三個人環抱的紅檜之後,要記得靠稜線的邊邊走,然後仔細看,邊坡有水鹿的腳印,跟著走就能下到溪谷。

行走時,獵人教導我用明顯的地景與跡象去記住獵路。休息的時刻,則是訴說每個地方的族語名稱,以及此地發生的故事。這種獵人的節奏看似隨興,不同於行軍式的登山模式,但是卻含有細膩且特殊的地理資訊與山林情感,顯示文化與地景的共生關係。

當我一邊聽著地方的故事,理解到山對於布農族人來說,不僅僅只是空間的向量座標,更蘊含時間軸線。我快速在筆記本上記下這些體悟。

(X、Y、H &「T」),因為山是生活的場域,包含文化事件脈絡、傳統智慧、族群的遷移故事、情感與野生動植物的生態樣貌,這些結合而成的在地部落版地理資訊網絡。

原住民對於山的感知與詮釋,可以細分為民族科學(Ethnoscience)的各種學門。在 1990 年代,台灣開始有學者嘗試用「部落地圖」的概念,去建構每支族群的文化、生態和傳統智慧。我則是期待所謂「登山」,不僅只是登上山頂,而是包含每一次與山裡的人、野生動物和眾生萬物相遇的故事

有位布農族長輩曾笑著對我說:「山頂我們沒事不會過去,那邊是禁忌的地方。」他接著說:「對你們來說,這是在登山。但是,對我來說,你所謂的登山,就像是我走進家裡一樣。」

山是家的延伸,走入山就像走到廚房打開冰箱拿出菜一樣。這聽起來很特別。我在登山必須轉換角色、場域與心態,但是對於族人而言,山是家,因此同樣是入山,思維、心態卻有不同。因此,若有機會跟著族人回家,我總會格外開心。正因如此,是否登上美奈田山,根本不是此行的重點。我更期待用雙腳走進布農族過去的生活領域,認識部落的遷移史、族人如何以實際行動再造文化,感受布農族的山林智慧。

離開 Katu 家之後,小發財車搖搖晃晃抵達延平林道盡頭,車停在下陷的凹地前。

Dahu 帶領我們進行入山儀式。在儀式的過程之中,我特別留意到幾隻白紋鳳蝶和青帶鳳蝶在一旁穿梭,停在陽光照射的冇骨消上,其中一隻白紋鳳蝶優雅滑過咬人貓,停在潮濕的泥地上,又立刻飛上另一叢冇骨消。另一側,有隻大娟斑蝶在華八仙樹叢附近若隱若現。我想看清楚牠的翅膀是否有人為的標注數字。如同紫斑蝶,大娟斑蝶會長距離遷移,過去就有人發現一隻在日本被標放的大娟斑蝶。

林道乍然停止,道路幾乎被森林淹沒,偶爾露出幾處曝曬的地方,路面覆蓋茂密的芒草,山坡上的短尾葉石櫟被豔陽直射,革質的葉面過曝的亮塊隨風閃爍,許多小蟲在枝條空隙間飛進飛出,估計是鞘翅目的昆蟲。相比之下,更引人注目的是幾隻體型碩大、優雅飛在樹梢的鳳蝶。

樹蔭下溫度宜人,只要不急著趕路,心就能感受到森林的悠閒。路邊總會有小溪流淌,沁涼溪水流動,看了就想停下腳步,小憩半刻。Katu 老師看穿大家的渴望,適時開口,分享布農族的神話故事:

你們知道中央山脈的南一段,有一座百岳叫海諾南山嗎? 另一座叫馬西巴秀山?

其實海諾南、馬西巴秀都是布農話。海諾南是赤楊的意思。

他身體微微靠向一旁的赤楊木。

赤楊是重要的先驅植物,同樣跟布農族的傳統生活緊密依存。以前族人利用焚耕開墾土地,當土地逐漸失去地力,就會尋找新的耕地,此時,荒廢的耕地會長出赤楊。

赤楊生長快速,可以穩固水土,恢復地力,同時也是最棒的生火木頭,如果上山碰到下雨,只要找到赤楊樹,就不怕沒有營火。即使是用活的赤楊木,也容易燃燒。

Katu 笑著繼續說:

其實海諾南是會走路的樹人。從前,老人家可以跟大地萬物溝通,只要家裡沒有木頭,就對著窗外,大喊「海諾南,沒有木頭了」。赤楊聽到呼喚,緩緩走進家中,然後抖動身體,枯枝就掉落在地上,因此無需辛苦蒐集木材。

他邊講邊擺出大樹走路的姿勢。一旁的人聽得出神,涼風吹得樹枝微微搖晃,彷彿聽見族人呼喚,準備抬起腳步朝我們走來。這片土地上的每個角落、每株植物、每隻動物,都有特殊的稱呼與意義

我們不停向山上走去,拂過臉頰的微風越來越涼爽,氣溫隨海拔升高,陽光帶來的熱氣隨之下降。我意識到森林開始改變了。林道前段屬於低海拔森林,主要是樟科、榕屬的植物,同時混雜許多相思樹、白匏子與油桐。遠方高處則看得出有些針葉樹,可能是鐵杉、雲杉、少許紅檜。隨著先驅植物退去,林道由淺綠進入蒼鬱的深綠世界,彷彿單眼看進萬花筒,森林是各種綠融成綿密的海。

林道兩側的森林以時速4公里的步伐後退。當我們爬到海拔 2,000 公尺,樟科植物開始失去樹冠層的優勢,櫟樹用力伸展的枝條成為山蘇的公寓。

鞍部是溪流的源頭,即使非雨季,仍是一片 dauldaul(溼地)。平緩的谷地是野生動物的遊樂場,順著水鹿的腳印找到隱蔽的鞍部入口,就會進入開闊的殼斗森林。在雲霧中,潮溼的水氣讓森林的輪廓更加立體。我們走進上部櫟林的世界,狹葉櫟、鬼櫟、森氏櫟或大葉柯成為森林的主幹。

我停在沼澤旁,仔細看著動物的足印。森氏櫟上有水鹿磨角的痕跡,另一棵櫟樹上還有黑熊爬樹的抓痕。

這棵樹上的黑熊抓痕,寬度不太一樣?

這邊比較窄,形狀呈現倒三角形,因為熊出力向上爬,所以指頭用力摳。

另一邊,一道長長的痕跡,那是黑熊下樹的時候,直接滑下來的。

這邊!這邊!這頭熊爬到一半,滑了一下,所以這摳痕有點長。

熊爪痕。(郭彥仁攝影)
熊便。(郭彥仁攝影)

看著眼前的各種痕跡,我開始興奮地在內心自問自答。有時,大腦會揣摩動物的行走姿態。有時,我會提醒自己不要急躁破壞現場。

等等,靠近爛泥灘前要先觀察一下。

比較寬的腳印是山豬,就像筊杯形狀啦。旁邊差不多大、形狀像是烏魚子的是山羊。

這個比較小,有點像水滴的是山羌。

這個山羌蹄印的形狀,有點不對稱。應該是牠朝左邊跑去,所以施壓在地上的力量不平均所造成。

隨處可見的動物痕跡,讓我不時停下腳步仔細觀察,推敲動物的行為,利用想像力建構野生動物活動的樣貌。對我而言,透過跟布農族人的民俗動物學,去理解該民族的文化觀點與山林智慧是很重要的學習,因此我仔細聽著 Katu 老師講解老人如何觀察野生動物、怎麼狩獵。他說:厲害的獵人,可以從山豬的拱痕的寬度,判斷一隻山豬有多大,然後仔細找到山豬的獸路去放陷阱。而我僅僅分享自然觀察的經驗。

一回神,不知何時,從山腳下部落順著稜線吹往山裡的熱風,碰上高山冰涼的冷空氣,瞬間凝結成有形的雲霧,隨風滑入樹梢,在有形之間分散聚集。藍天偶爾露出,隨後又消失於雲霧之中。一朵朵雲集結成大片的雲海,在風的持續吹動下,宛如翻滾拍岸的浪潮,終年如一日。

海拔 2,000 公尺正好在雲霧之中,這裡是世界罕見的亞熱帶高山迷霧森林。每到午後,湧現的雲霧遮蔽了陽光,大樹為了爭取少許日照,不斷向天空發展,成就台灣樹冠層最高的森林。

潮溼的水氣也讓森林更加多樣,霧氣穿過大樹上兔腳蕨的羽狀複葉,凝結成細小水珠,滑落在蜘蛛網上。台灣崖爬籐、大枝掛繡球由下而上盤旋於樹幹。樹下也不遑多讓,鐵角蕨、瘤足蕨、稀子蕨爭先恐後生長,它們是特殊的霧林子民。

無路的森林令人雀躍。目光所及,發現一群躲過林業開發的珍貴千年大樹,靜靜生長在陡峭的溪溝附近。這是古老的檜木森林,處處是超過六人才能環抱的大紅檜,超過 30 公尺高,任何大樹都無法與之相比。

「這樣的檜木林正好是布農族人的傳統領域。我們站立於巨大紅檜森林之下。郭熊,你應該聽過布農族的黑熊故事?」

「黑熊的故事?有呀!我聽過。」

「布農族有不少黑熊的故事,而這故事在部落的版本是這樣的。」Katu 老師認真講起故事,有時忽然大聲講了幾句族語,彷彿正在飲酒作樂,突然身體一歪,模仿酒醉的樣子,有時看著眼前的大紅檜,彷彿眼前出現一條通往部落的道路。

在遙遠的年代,曾經有一對夫妻到鄰近部落去拜訪,然後,因為太開心,喝醉酒忘了返家時間,以致於回家途中,天色已經昏暗。丈夫就對著太太說:「今天太晚,我也喝太醉了。你先回家,我明天酒醒之後自己會回去。」

由於這是一條常走的山路,妻子覺得放丈夫獨自一人應該沒問題,於是就先回家了。

然而隔天,丈夫並未如時返家,緊張的妻子拜託部落族人出門尋找。只是,怎麼找都找不到!直到幾天之後,族人在山裡聽見一棵檜木樹上傳來微弱的人聲在呼喚,仔細尋找,看見有人正在樹梢上求救,竟然就是那名失蹤多日的丈夫。

「你是怎麼爬到這麼高的樹上? 然後又下不來呢?」男子平安脫困之後,免不了被族人詢問。

「當天晚上我喝醉,到了半夜感覺有人朝我走來,隨後我就被攙扶起身,然後就是早上酒醒,發現自己竟然在大樹上! 然後,竟然是在熊窩裡面,旁邊有兩隻小黑熊,我很驚嚇,但也只能裝死。沒想到,過沒多久,母熊回來!竟然朝著我方向對小熊說這是獵物,並解釋如何肢解各個部位。我一聽,以為自己死定了,沒想到母熊講完之後就下了樹,幾天沒回來。中間我肚子餓了,就把小熊殺來吃,然後就幸運被你們發現。」

「有呀,這個神話故事,我聽林大哥說過,只是內容不太一樣。」聽完,我回答 Katu 老師。

「那你有注意到這故事的許多線索嗎?例如布農族人過去生活在山上,有紅檜、扁柏的森林,當然也有台灣黑熊,而且部落和部落之間的關係很親密,道路系統也很發達……雖然故事常常被誇大、神化,但是許多細節都反映了布農族的生活模樣、傳統智慧,還有如何在山林環境之中與野生動物互動。」

對於神話故事背後的文化意義與山林背景,確實我不曾細想,然而當站在巨大紅檜樹下,一邊聽著故事,一邊想像上世紀布農族人在山林裡面生活的樣貌,更加難以言喻地感動,彷彿自己走進時光隧道,隨時都會遇到打赤腳、穿著傳統服裝,手提獵槍的族人從旁呼嘯而過。

我們在美奈田的寬稜尋找一棵又一棵紅檜,有的時候是吆喝大家一起手拉手丈量大樹的胸圍,又或許靜靜坐在巨大的基部,仰望大樹的模樣。而我想著黑熊的神話故事,邊走邊看,期待能找到黑熊留下的足跡。(以上文章轉摘自《走進布農的山》 2022 年 4 月由大家出版出版。)

走進布農的山
郭彥仁(郭熊)
大家出版
NT$350
平裝/24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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