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土

去馬祖之前,刻意選定了船去機回的交通方式,除了平衡旅費支出,也想體驗夜航船。基隆港開船後,原本團結的陸上燈火,分散移出成為景觀。濱海公路照明,點連成線,細微、均勻地沒入烏黑。九份光斑覆罩黑山,使人想起發光生物,或奪寶電影中的沙中祕穴。船側水痕像拖著落紗,是不是濱口竜介《在車上》也有這樣一景?實景幻覺相雜,我躺在薄簾相隔的臥鋪裡,回想離岸 20 分鐘內所見,身體卻還像在甲板觀夜,遊蕩支撐與順從之間。閉上眼睛,精神強收在體內後,船體抬升、落下又抬升的波動更加明顯。為什麼浪是「掀」起的?場景本沒有一絲風波,是因為離開陸地,平滑的日常感覺才一層一層被揭開。

輪船先抵達東引,天氣晴朗、強硬,像幾乎就要迎來什麼報應。我與柏煜騎著機車在岩砂黃、瓊麻霧青的地形裡陡上陡下。除了那地景色彩陌生,天然聲音、人造聲音的交會,也在意識的平海裡突突冒出新的島嶼。例如位在軍事管制區裡的燕秀潮音,景點摺頁上是無聲的牌樓,中華紅。從觀景處向下望 —— 或者向下聽 —— 海浪推入海蝕狹穴,水離時帶動石塊,像盒中籌碼相互撞擊,像骨節陰沉相折。潮音不只是水湧聲,是一系列待命的音響。而燕秀(就是燕巢)在哪?據說燕子們早就因為槍砲聲響而離去了。

後來在南竿馬祖民俗文物館的展場裡,看見吳其錚、徐育霓的作品計畫《回填》,其中一件作品,中央處以圓球體與杯狀碉堡銜合,又自堡體斜下延伸出四道曲折程度各異、方形出口的隧道。隧道出口底部支撐著錐狀土柱,像山頭或銳島。隧道口懸著帶關節的馬偶,彷彿那隧道就是牠的體魄或尾聲。戰地時期島上以軍力開鑿處處坑道,回填的意義之一在於,將挖掘出來的土再製為陶,置回那些被挖空之處,「回填」是行動也是象徵。馬偶與藝術家對馬祖白馬尊王信仰的考察感知相關聯,那形象的異質相接,更像夢境的合成。陶是火、土、時間、儀式、日常,因為是「展品」而無法觸摸的毛孔,是否早有金香或日常伙食滲透?陶堡設置洞穴與眼睛,理論上我從這一頭說話,另一頭就能聽得見。我用耳朵靠近,就會聽見環境的氣流。我從這一頭走進去,就能從另一頭走出來 —— 我未能縮小究竟的土穴裡,不知道還有多少幽深,聞所未聞。

北竿后澳民宅內的作品,是邱承宏的〈採光〉。白牆上的花草陰刻,是藝術家以島上居民的盆栽剪影留形後,再進行刻鑿。蕨,薜荔,野生枸杞。牆上白漆下的水泥,顯露出深淺不一的內裡,記憶的白肉。二樓窗外另一棟建物,數隻小鳥雕塑與此相望 —— 誒,好可愛 —— 導覽人在我們離開前揭曉謎底:那些鳥,是由這些牆上鑿出的漆泥塑成的。

南竿的仁愛村舊名鐵板,最後一天的行程會來到此處,純是為了吃村子裡的兩家蠣餅。在等待阿珠蠣餅的時候,聽見了熟悉的林玉英的歌聲。聲音自遠而近,想來是在移動的車上。我問柏煜是賣菜,臭豆腐,麵包,還是紗窗紗門換玻璃?歌聲在阿珠攤子往上一點點停住了,正播放到林玉英的山地情歌金曲〈杵歌〉,車上整齊一桶一桶大灰瓶,原來是定點零售瓦斯。車子停留了 3 分鐘左右,沒有人從家中帶出瓦斯桶交換,林玉英的歌聲又沿著津板路向下移動放送。明明是旅程的最後了,我吃完一攤阿珠,又吃著下一攤阿婆,卻還是掛念著移聲到南竿的林玉英。那飄洋過海的提示音,起了相同又不相同的日常作用。像要我把自己放進一間有階梯的家屋:如果換作我,是不是追得到那要填充的聲音?

作者註:回台灣之後,我順手查了一下南竿的瓦斯運送,除了二、四、六、日的販售之外,以前有一陣子,也曾經以〈新鴛鴦蝴蝶夢〉當作提示音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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