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入侵二十年後,伊拉克變得更自由,卻不見希望

在小布希政府宣布要解除大規模殺傷性武器的威脅,並且解放伊拉克人民的二十年後,關於誰知道什麼時間點發生了什麼事件,以及何種動機最為重要的爭論仍在持續

伊拉克・費盧傑——距離沙漠城市費盧傑的新建築和嘈雜的主幹道幾條街之外,曾經有個體育場。現在,它的球門柱不見了,看台也早在幾年前就已經腐爛。

如今,這個體育場滿地墓碑。

「這是烈士的墓地。」70 歲的墓地管理員卡米爾・賈西姆・穆罕默德(Kamil Jassim Mohammed)說,他自 2004 年以來一直在看管這個墓地。當年,這些墳墓最初是為美軍與伊拉克民兵作戰時陣亡的受難者挖建。「我早已不再計算埋葬了多少人,但這裡有成千上萬名烈士。」

3 月 13 日,是美國入侵伊拉克並推翻獨裁者薩達姆・海珊(Saddam Hussein)的 20 周年。而逝者龐然的幽魂仍在生者身邊遊蕩。亡者與傷殘者的陰影籠罩著這個國家的每個人,即便是那些想把過去拋在腦後的人也不例外。

2001 年 9 月 11 日,蓋達組織對美國發動襲擊後,美國總統小布希宣布,美國入侵伊拉克是美國「反恐戰爭」的一環。布希及政府官員聲稱薩達姆正在製造和隱藏大規模殺傷性武器,儘管他們從來沒有找到支持這些指控的證據。一些美國官員還表示,薩達姆與蓋達組織有關聯,但情報機構後來否認了這項指控。

今日,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伊拉克都與過去迥然不同。它成為一個比薩達姆統治時期更自由的社會,也是中東較開放的國家之一,擁有多個政黨和基本上算是自由的新聞媒體。

儘管如此,在與 50 多名伊拉克人針對戰爭屆滿 20 周年所進行的談話中,我們看見的畫面令人不安:一個本應發展良好的石油國家,但多數人民缺乏安全感,並認為政府不過就是個腐敗的機器。

許多伊拉克人認為經濟前景黯淡,即便擁有豐富的自然資源,但伊拉克的能源收入主要耗費在龐大的公共部門,因貪汙而遭掏空,或浪費在未完成的遠大計畫上。只有少部分用在了公共基礎建設改造和伊拉克人民所期盼的服務。

「生活條件不好,電力仍然不穩定。」穆罕默德・哈桑(Mohammed Hassan)說,他是一名 37 歲的通訊工程師,也是三個孩子的父親。他負責監督首都巴格達一個中產階級社區的網路線路鋪設工程,每月收入為 620 美元(約 1 萬 8,800 元新台幣)。「我幾乎沒有錢能撐到月底,所以我看不到什麼未來。」他補充說道。

「真遺憾。我們一直想除掉薩達姆。」他說。「我們知道伊拉克很有錢,我們希望它會變得更好,但事實並未如我們所願。」

伊拉克仍因內戰、叛亂和入侵所引發幾乎毫無間斷的動亂,而留下難以磨滅的傷痕,即使在 2011 年美軍撤出後,情勢仍舊動盪不安。一波又一波的爭戰後緊接著是政治衝突,伊拉克從未完全穩定下來。摩蘇爾和費盧傑兩個主要城市基本上已被摧毀,在伊拉克中部和北部幾乎每個主要城鎮都可以看見破壞的痕跡。

2016年 ,伊拉克戰士為從伊斯蘭國手中爭奪費盧傑的控制權,摧毀一棟城市中的建築。伊拉克境內許多地區遍布 20 年戰事的傷痕。(Joao Silva/The New York Times)

在這個國家很難找到沒有失去親人的人。根據美國布朗大學的戰爭成本計畫研究顯示,約有 20 萬平民死於美軍、蓋達組織武裝分子、伊拉克叛亂分子或伊斯蘭國恐怖組織之手。至少 4 萬 5,000 名伊拉克軍隊和警方成員,以及至少 3 萬 5,000 名伊拉克叛亂分子也因此喪生,還有數萬人因戰事受傷,一生就此改變。至於美國,約有 4,600 名軍人和 3,650 名承包商在伊拉克陣亡,無數人身心俱創。

伊拉克在美國入侵後變得脆弱,使伊拉克成為該地區及其他地區大國培養地緣政治野心的沃土。其中包括鄰國伊朗和土耳其,還有美國。但事實證明,伊朗是其中最擅長利用薩達姆倒台後所留下的權力真空,並在伊拉克境內為達目標而施加影響力的國家。伊朗鼓勵建立一支長期不受伊拉克政府控制的平行軍事力量,這支主要由什葉派民兵組成的戰力擁有數萬名戰士,其中包括一些忠於伊朗的成員。

2003 年,美國政策制定者的本意根本不是教唆和擴大伊朗在伊拉克的影響力。參與策劃戰爭的前美國駐伊拉克大使萊恩・克羅克(Ryan Crocker)說,他向美國外交官和軍方領導人建議,他們應該要試圖和伊朗接觸。

「我說,『我們不是應該弄清楚如何與伊朗人討論這件事,並且試著讓伊朗盡量減少他們的敵對參與嗎?』」他回憶,但沒有人聽進他的請求。

「我完全沒有看到任何證據顯示,有人在思考伊朗這個因素所帶來的深遠影響。」他補充說道。

今日的伊拉克,與美國在 2003 年看見的伊拉克截然不同。

一塊宣傳卡辛・蘇萊曼尼(Qassim Suleimani)少將(中)的廣告看板,他領導伊朗強大的聖城軍,是伊斯蘭革命衛隊的海外分支。2020年,一架美國無人機向蘇萊曼尼在巴格達的車隊發射導彈,導致蘇萊曼尼喪生。(Joao Silva/The New York Times)

嶄新自由,些許工作

近 4,500 萬人口中大約有一半出生於 2000 年之後,他們並未經歷過薩達姆統治下的嚴苛生活和頻繁暴行,薩達姆於 2003 年底被美軍俘虜,並在一場伊拉克審判後被處決。伊拉克年輕族群的看法受到美國率領入侵之後所產生的暴力事件所影響,與此同時,成長於較為開放社會的他們,對於自己的國家表現不盡理想而感到失望。

「薩達姆・海珊是我們這個時代的希特勒。他是我們所經歷過最殘忍的獨裁者和暴君。」巴爾哈姆・薩利赫(Barham Salih)說,他在 2018 年至 2022 年擔任伊拉克總統,是長久以來的反對派。像很多人一樣,他親眼看見,薩達姆是如何透過酷刑與處決的手段來壓制政治對手。

「他一走,我們突然就有了選舉。」薩利赫說。「我們擁有開放的政體,有大量的媒體。在伊拉克這樣的地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出現那些東西了。」

這樣的轉變在中東當然很少見,那裡大多數國家都由暴君和獨裁者統治,媒體自由和個人權利受到普遍壓制。最近,媒體自由與個人權利在伊拉克也開始受到威脅,主要壓迫者是與伊朗有關係的什葉派穆斯林政黨。

「如果你綜觀事情的脈絡,其實有很多正向的發展。」薩利赫說。在這些正面發展中,其一是伊拉克與美國軍方的關係有所改善。美軍部隊於 2014 年返回伊拉克,這次是應伊拉克政府的要求,並在擊敗伊斯蘭國的戰鬥中發揮了至關重要的作用。目前,約有 2,500 名美軍仍駐守於伊拉克。

但對許多伊拉克人來說,很難體會到所謂的「正面發展」。根據世界銀行和國際勞工組織的資料顯示,伊拉克失業率居高不下,超過三分之一的年輕人待業中。私營部門的工作機會很少,這意味著大多數人都在尋求公職。但對於伊拉克快速成長的人口來說,這些職缺根本不夠。根據伊拉克規劃部的資料,大約四分之一的伊拉克人生活在貧窮線下。

伊拉克電力短缺的問題依舊,許多巴格達居民僅依靠一團亂七八糟連接到發電機的電線。(Sergey Ponomarev/The New York Times)

然而,對年輕人和老年人來說最令人不安的,是日益根深蒂固的政府貪汙,這種腐敗根植於美國在薩達姆倒台後,迫使伊拉克實施的教派和種族權力分配制度。在國際透明組織的清廉指數中,伊拉克在 180 個國家中排名第 157 位。

美國入侵和隨後的佔領顛覆了獨裁統治下存在的社會秩序,將遜尼派穆斯林教派邊緣化,而遜尼派是薩達姆的權力基礎、軍隊和情報部門的核心。這點有利於伊拉克佔多數的什葉派穆斯林和少數族群庫德族。

然而,這點卻適得其反,助長了 2003 年入侵後不久、由頑強遜尼派所發起的「反對美國佔領」叛亂。叛亂最初由薩達姆軍隊和情報部門的前軍官所領導,與蓋達組織有聯繫的伊斯蘭極端分子隨後加入。這場衝突很快就演變成一場教派戰爭,目標是什葉派,而什葉派又形成了自己的戰鬥組織。這些組織並沒有像遜尼派組織那樣在戰鬥停止後解散,而是隨著時間的推移演變,並擴展為今天占據統治地位的眾多什葉派民兵組織。這些民兵中最有權勢的分子與伊朗關係密切。

許多伊拉克人指責民兵組織和伊朗破壞了伊拉克的主權和民主,因為他們當中一些人在伊拉克的軍事指揮之外運作,而且許多民兵組織也與政黨關係密切,為伊拉克政壇增添了暴力色彩。

2017年伊拉克特種部隊與伊斯蘭國在摩蘇爾作戰。由於伊拉克政府的請求,美軍協助這場戰事。(Ivor Prickett for The New York Times)

今日,美國人在什葉派、遜尼派和庫德族之間建立的權力分享制度,被許多人認為從一開始就破壞了任何善政的希望。但克羅克等人表示,在當時,這似乎是確保所有教派和種族都能在執政中佔有一席之地的唯一途徑。美國強加的框架成為當前政府體系的基礎,相互競爭的派系爭奪權力、金錢和贊助,現在他們在國會不同教派和種族之間瓜分這些資源。

美國研究機構世紀基金會(Century Foundation)的伊拉克政治分析師兼非常駐研究員薩賈德・吉亞德(Sajad Jiyad)說,「政府現在是一個競爭對手的聯盟」,目標是爭奪政府的戰利品。他與其他專家表示,每個政黨都盡可能地攫取伊拉克的財富和權力,多年來,貪汙已經制度化,以至於按黨派分配的不僅僅是部長的職位;政黨還控制著與部會相關的許多較低級別的工作和合約,並利用它們來獎勵支持者或獲取政治恩惠。

「這讓管理一個國家變得非常困難。」吉亞德說,因為沒有人需要負責。「調查貪汙的人是政黨任命的。」他補充說。「審判你的人有政治關係,逮捕你的人也有政治關係。所以一切都是交換條件:『你別管我的不當行為,我就忽略你的。』」只是有時候,違法的行為遠不止是輕罪。

去年秋天,有消息指出稅收處有 25 億美元遭竊,其中大部分已被偷偷運出伊拉克。伊拉克首席反貪汙法官迪亞・賈法爾(Dhiaa Jaafar)說,雖然最初只點名一人,但現在已有 10 人的逮捕令,其中兩人是當時總理穆斯塔法・卡迪米(Mustafa al-Kadhimi)辦公室的資深官員。卡迪米現居伊拉克境外,逮捕令中提到的幾人也在境外。卡迪米堅決否認他任內的任何人有不當行為。新聞媒體稱此案為「世紀竊案」。但賈法爾說,他相信這只是這種規模的幾起竊盜案其中之一。不同之處在於,其他案件缺乏他在 25 億美元中找到的書面紀錄。

正如吉亞德所說:「我們偷走了人民的未來。」

對許多伊拉克人來說最丟臉的是,要獲得一份政府工作,他們要嘛必須認識某個部門或政黨的高級官員,要嘛必須付錢給某個政黨或他們想工作的部門的人,或者雙管齊下。根據反貪汙官員和國會議員,這個在過去幾年變得普遍的制度,為許多職位貼上了價格標籤。

伊拉克居民於巴格達熱鬧的卡拉達區購物。在伊拉克,職缺數量遠遠低於需要就業的年輕人。(Joao Silva for The New York Times)

扎艾娜布・賈西姆・扎伊爾(Zainab Jassim Zayre)是一名 30 歲的放射技師,她在巴格達附近薩德爾城這個廣大貧困社區的一家醫院工作。她在幾年前就找到了工作,那時這種報酬制度還沒有成為家常便飯。但她說,學生現在被要求為像她這樣的職缺支付高達 3 萬美元(約 91 萬元新台幣),而她的薪資待遇每月最多 800 美元(約 2 萬 4,300 元新台幣)。

「人們因這個體制而受苦,但並非所有人。」她說。「如果是中產階級或有錢人,也許他們的家庭負擔得起,但窮人付不起,如果他們借錢,要很久才能還清。這根本不公平。」

幾乎每次採訪伊拉克一般民眾時,都會提到「不公平」(Injustice)這個詞。

他們用不公平來形容需要為職缺付費的體制,也用不公平來指控為了獲得官方文件,人們必須付費給核發文件的人、否則拿不到文件的困難。當他們談到鄰居汙染水源,或者根本沒有水的窘況,他們也疾呼不公。這個詞表達了他們對於極少數伊拉克人擁有特權,以及多數民眾感到絕望的憤怒。

兩種常態:不安全與不穩定

在伊拉克,即便是人民能對政府提出的最基本要求「保證人身安全」也難以被保障,這取決於你住在哪裡。

迪亞拉是巴格達東北部一個幅員遼闊、以農村為主的省份,教派鬥爭仍在持續。就在 3 月初,有八人被殺,而自 1 月以來,已有超過 40 人死於教派屠殺。

據伊拉克高級安全官員表示,來自伊斯蘭國的安全威脅現在也許暫時平靜下來,但根本沒有消失。美國軍事指揮官去年 12 月的一項分析發現,「伊拉克的拘留所中有 2 萬多名伊斯蘭國領導人和戰士」,指稱這是「被拘留的伊斯蘭國軍隊」。

在費盧傑墓地的一個角落裡躺著 27 名達希(Dhahi)家族成員,他們在 2004 年 4 月 6 日一場激烈戰鬥中,一架美國飛機轟炸達希家族房屋的時候喪生。最小的墳墓之一上面有三個名字,那是三個在爆炸中喪生並被埋葬在一起的嬰兒的名字。

二十年過去,伊拉克戰爭帶來的死亡及權力變化,仍深深影響伊拉克的政府體制及經濟現況。費盧傑一處為戰爭受難者挖建的烈士墓地埋葬了成千上萬的人。(Joao Silva/The New York Times)

現年 23 歲的瓦利德・達希(Waleed Dhahi)是一名倖存的家庭成員,他在廢墟中被發現時還活著。他的直系親屬,包含父母、三個兄弟和一個姐妹就沒那麼幸運了。他失去一隻眼睛,腿部深處仍有砲彈碎片。對他來說,美國入侵是一場損失慘重的嚴峻考驗。

「我對美國人的看法是負面的,因為有人殺了我的家人,而我卻沒有任何力量與他們戰鬥,這留下了仇恨。」他說,「當然,生活還是要繼續,我們必須重新開始。但我失去了家人,這影響了我,有時我寧願當時和他們一起死去。」

瓦利德・達希在一場美軍空襲擊中他家的時候痛失 27 名親人。(Joao Silva for The New York Tim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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