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魯,全世界最富饒的國家

乍聽秘魯官方自信地宣稱自己是「全世界最富裕的國家」的時候,心裡難免對此說法產生疑惑,因為若將世界各國的經濟成長指數和年均所得攤開來看,最富裕的國家往往係指盛產石油的中東大國和幾個北歐國家,而不是尚處開發中國家程度的秘魯。但如果將英文所指的「richest」翻譯為「最富饒」,那擁有豐富自然、人文資源和深厚美食文化的秘魯確實當之無愧。

秘魯國土廣大,主要分成三種地形和氣候帶,西部靠海處為狹長的平原,是最具都市化規模與人口的主要聚集地,首都利馬便座落於濱海地區,沿岸氣候深受洪德堡洋流(秘魯涼流)影響,形成降雨量少的乾旱型氣候,但也因受惠於洋流而擁有豐富漁產,外海名列世界四大漁場之一。中部縱貫國土南北的安第斯山脈和高原,則是十五世紀印加帝國的活動範圍,傲人的自然人文景觀大多縱列於此,如馬丘比丘、彩虹山、科爾卡大峽谷和的的喀喀湖,是許多人到南美的必遊景點。東部則是位於亞馬遜盆地的熱帶雨林,位近赤道一年四季如夏,在叢林深處尚有未與文明接觸的原始部落,是秘魯最神祕也最有生命力的地區。

秘魯流浪狗的問題很嚴重,貓咪反而是很稀有的動物。(攝影/阿泰)
沿街邀請觀光客與小羊駝付費合照的婦人。(攝影/阿泰)

「失落」的印加帝國—— 馬丘比丘

1911 年 7 月,美國歷史學者海勒姆・賓漢三世,在當地農民的帶領下重新發現印加帝國的遺跡馬丘比丘。但為什麼說是「重新」呢?因為賓漢抵達時,發現山上已住有三戶定居的農家,甚至在一座印加神殿裡,某塊岩石已有人用木炭刻上到此一遊的簽名,時間整整比賓漢早了九年。經過追查,發現那道簽名出自已住在谷底長達三十多年的趕騾人——麗札拉加(Lizarraga)。

對西方人來說,哥倫布發現了美洲新大陸。但美洲上面早已存有原住民的生活和文化,怎麼能大言不慚地說是「發現」呢?而幾百年過去,同樣的強權邏輯也被賓漢複製在馬丘比丘上。這讓人不禁聯想到同期的另一件史實。

電影《點之記》敘述 1908 年日本登山家和國土測量官互爭首登劍岳的真實故事,希望能夠將地圖最後一塊空白補齊。歷經千辛萬苦,最後好不容易沿著一條雪溪登上劍岳,完成得來不易的壯舉。然而大夥在山頂沉溺於自我的悲壯情懷時,隊員們卻發現一個令人震驚的事實,原來早在千年以前的平安時代就有修行僧侶徒步登頂,留在山頂的錫杖就是鐵一般的證據,這對在當時擁有先進登山設備的測量團隊來說可是一大打擊,恍然大悟的眾人難掩失落,但無奈之餘也只能接受事實。

遺址背後的山形像是印地安人臥躺的側臉,最高那座「瓦納比丘」是鼻子,把照片90度翻轉,會看見一個巨大的側臉。(攝影/阿泰)

這情境和賓漢的「發現」如出一轍,但是賓漢選擇隱瞞,他每一次再版暢銷著作《失落的印加帝國》,便會透過文字的修改,一步一步將原本列為共同發現人的麗札拉加從歷史中抹去,逐步凸顯自己獨佔發現馬丘比丘的經歷。所以從字面意義來看,賓漢書名提到的「失落」二字顯得格外諷刺。後期,賓漢甚至協助盜運文物到美國耶魯大學而遲不歸還,因此在 1950 年代,革命前夕騎著摩托車在南美洲遊歷的切・格瓦拉曾語帶酸意地表示,若要瞻仰這座印加古城的珍寶,地點不在馬丘比丘,而是北美洲的博物館。約莫一個世紀後,經過歐巴馬出面斡旋,秘魯政府才終於在2012年從耶魯取回賓漢盜取的文物。

過往印加帝國作為休閒用途的宮殿,歷經西班牙人的掠奪、殺戮,以及美國人再發現、再掠奪的黑歷史,如今馬丘比丘揮別過去,經過整建後,已蛻變為七大奇蹟和世界文化遺產,每年約有 100 萬人遠道而來參觀印加文明的建築奇蹟。但由於馬丘比丘刻板的經典風景已在網路上看過太多次了,蒞臨現場反而沒有多大驚喜,只是用雙眼重新複製一次了無新意的風景。而蜂擁的人群更大大削弱了預期的衝擊,直到真正進入遺址細微觀察當時精緻的砌石技術後,才算是獲得了有別於那一幅「明信片風景照」的驚奇與感動。

回顧馬丘比丘的遊歷,發現自己最懷念的風景,竟來自搭乘火車時,沿鐵軌在烏魯班巴聖河所見的垂直峭壁與奔騰怒嘯的河水。下回若是時間和體能條件允許,應該會走一條距離四十五公里,全程費時四天三夜的印加古道(Inca Trail),用汗水與辛勞換取有別一般遊客的獎賞。

安第斯山脈最鮮豔的一道彩虹

經過三個多小時車程,方才未鋪面的泥土路造成的震盪仍在胃裡翻滾,但感受最劇烈的還是大腦。從海拔 3,500 公尺的庫斯科市區,直抵海拔近 4,500 公尺高的彩虹山(Vinicunca)登山口,身體沒有足夠適應高度的時間,加上始終未能好好調整的時差造成連日累積的疲倦,在山上吸入第一口冷空氣時便覺頭痛欲裂、舉步維艱,尤其眼前恍惚的情景像超乎常理的存在,讓人一時之間無法分辨虛實。

安地斯山脈上色彩斑斕的紅山、綠谷,以及彩虹烙印過的山脊。(攝影/阿泰)
彩虹山登山口等候客人上門的馬伕。(攝影/阿泰)

下車後映入眼簾的第一幕,是黑色的泥土、沙塵,以及馬匹與人潮位居其中的黑色剪影,背景襯有一大片飄邈虛幻的白色雲霧,還有隨風揚起陣陣在空中飛舞的輕煙,蕭瑟、迷離,黑與白的畫面如夢似幻地令人發怔。在秘魯人的傳統觀念裡,黑色代表著純潔與神聖,因此眼前的景致又更增添了一份崇高的靈性。

登山口距離觀景點約 10 公里路程,總高度爬升約 700 公尺,算起來是相當平緩的路況,因此最大的難關便是高海拔環境對身體造成的阻力。啟程後,高山稀薄的空氣惹人氣喘吁吁,但堅持步行是自始至終的共識,也可能是一種對群山笨拙的致意,相信唯有透過身體的歷練才能獲得共鳴或啟示。於是不斷將含氧較低的冷空氣吸進肺裡,藉以交換一些前進的動力,一步一步,隨著鼎沸的人潮往山頂靠近。

更新攀爬的高度並不在人生清單裡,但是突破海拔 5,000 公尺時心裡仍感到些許興奮。但也明白一座山的難度不在高度,而是過程中的試煉,無論體力、耐力和心力,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課題。我看見有位小男孩坐在馬背上大聲哭喊;有人蹲在地上為自己加油打氣;也有人振臂高呼或暗自流淚。

幫羊駝戴墨鏡,等客人上門合照的男孩們。(攝影/阿泰)

「巨大的高度帶來更巨大的景致,這是峰頂的視野賦予你的力量。」作家羅伯特・麥克法蘭在闡述人類何以要攀越高峰時曾如此寫道。經過數次停步喘息,等到站在隘口時,回身看見色彩斑斕的紅山、綠谷,以及彩虹烙印過的山脊——彩虹山到了,站上人生的新高度,一幅嶄新、恢宏的視野在眼前展開,我們起步、經過,最後抵達,完成跨越彩虹彼端的任務。然而回想過程,記憶最深的還是原住民小女孩身上的衣裳,彷彿要和彩虹爭豔,將最美的顏色包裹整個身體,只有穿著涼鞋的雙腳沾滿溼冷發亮的黑泥,以一絲無形的羈絆和土地連成一氣。

亞馬遜雨林

離開氣候涼爽宜人的安第斯山脈,初來乍到位於雨林區的大城伊基托斯(Iquitos),一步出機艙便感受到襲來的熱浪,像有人貼在耳邊呼吸一樣黏膩,令人生厭,想要儘速逃離。但搭上由檔車改裝的嘟嘟車奔馳在街道時,伊基托斯散發的熱情和活力,又讓人瞬間愛上這座生猛、熱情又朝氣蓬勃的城市。

隨後搭上渡船,走進秘魯雨林區的亞馬遜部落——或者不該說是「部落」,而是更接近一處設定好的場景,讓遊客能稍微拉開門縫,窺視一點雨林生活的面貌。於是現場有簡單的歌舞、吹箭表演,也有手工藝品的小市集,但最吸引大家目光的焦點,反而是部落小孩抱在懷裡的小樹懶。

出其不意的相遇,讓人頓時忘記雨林高溫高濕的悶熱。孩子們小心翼翼將樹懶安置在我們身上,讓牠能夠穩穩抓牢,用十分有力量的長爪扣在我們的衣服和肉身。這時身體傳來微微的痛楚,但是一點都不要緊,因為如此零距離的接觸早讓人激動不已,必須壓抑興奮的心情,改用和緩的撫觸和聲調去對待這個外型楚楚可憐的小生物。

樹懶的身體有青草和泥土混合的味道,毛髮濕潤、粗糙,髮型是渾然天成的可愛西瓜皮,而且臉上總是帶著慵懶、微醺的笑意。但會不會牠難過哭泣或警戒的時候,其實也掛著相同的表情呢?這麼一想又突然悲傷了起來。嚮導凱薩說當樹懶長大後,就會將牠們放回叢林裡生活,因為樹懶的習性並不適合由人類飼養,而且這些部落的孩子其實會去上學,也懂得說西班牙語。觀察幾位躲在一旁看來正值發育期的青春少女,發現她們害羞地拉緊僅能勉強遮住胸部的草編上衣,我突然意識到這只是一場提供給遊客消遣的觀光服務。

剛走進部落,樹懶就這樣攀附在男孩的草裙上變成裝飾。(攝影/阿泰)

紀錄片《首次接觸:失落的亞馬遜部落》敘述某一支原始部落與文明首次接觸的經過,三名赤身裸體,僅用一條細腰帶,將生殖器官綁縛在腹部上的原住民男子,身上帶著大刀,冒險跨過秘魯與巴西交界附近的河流,試圖接觸另一較具現代化的部落,想要尋求安全庇護和醫療救助。

駐紮在此地的人類學家一開始秉持原則,決定不干涉、不接觸,因為害怕自己身上的細菌和病毒可能對這些原住民產生致命的影響,也擔心會從此破壞人類世界僅存的伊甸園。但可能出於好奇或人道關懷,最後還是展開對話,並將約 35 名原住民安置在另一處河岸,展開新的生活。

當時,身為酋長的年輕原住民希納說:「我一直想要穿衣服,但很不容易脫掉。」九個月後,除了在沙地上奔跑的孩子,每個部落的大人都穿上現代化的服飾了。酋長希納的老婆透過翻譯說:「我喜歡衣服、盤子、鍋子、湯匙,還有許多其它東西。」希納則表示:「我現在沒穿衣服會覺得很丟臉。」

這一幕讓人大感震撼,因為我也曾抱持原始部落就該維持原貌的想法,因為那代表在這烏煙瘴氣的現代社會裡,至少還能存有一絲聊以慰藉的純淨。但為了躲避西班牙人屠殺而隱居雨林數百年的原住民,他們所奢求的,並非「文明人」自以為要受到鞏固的原始無瑕,而是食物、醫療和保暖遮羞的衣服。

在海拔 4,900 公尺的 34E 公路旁,水草豐盛的高原草甸上有悠閒吃草的羊駝群。(攝影/阿泰)

在當地研究少數部落的權威學者梅雷萊斯表示,傳統部落與文明接觸是無法逆轉的,他說:「為什麼原住民非得要被安置在玻璃櫃裡,身上要穿著羽毛,唱歌、跳舞?我們要求他們永保相同、從不改變,根本沒有任何意義。遲早他們會發現這個世界並開始改變,他們可能會有危險、會有人死亡、發瘋⋯⋯當然!這就是生命,真實的世界就是這樣。」最後他補充:「任何不改變以適應大自然的東西,命運就是消失。這是達爾文說的。」

我想起在庫斯科時另一位嚮導提及的故事。自五百年前西班牙人入侵後,在秘魯流有印加帝國血液的原住民已所剩無幾,但有一小族群,數量大概一百多人的印加後裔決定搬到深山,回歸祖先的生活方式,試著維護幾乎要消失殆盡的光榮血統。

也許人類和其他動物都是生活在同樣的玻璃櫃,差別僅在於是否擁有自主選擇的權力。人類在不受迫害的狀況下,可以自由選擇回歸山林或擁抱文明,但樹懶只能選擇永遠將笑容掛在臉上,等待重返叢林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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