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保健食品產業的另類淘金熱中，這種迷你甲殼動物的工業化捕撈行為，正在威脅食物鏈的根基
這是一次代價高昂的探險，穿越幾個世上最險惡的海域，到達南極半島。這場通過德雷克海峽（Drake Passage）抵達南極海 48.1 區（註）的旅程，要面對變化莫測的氣候，海浪可達 12 公尺高。
然而，單單去年一年，就有 14 艘船隻認為這值得冒險一試。愈來愈多國家冒險投入南極，捕捉一種能為保健食品產業帶來價值數十億美元利益的物種：磷蝦。
每一隻磷蝦大小，大約就是一個迴紋針。南極磷蝦是地球上數量最豐富的物種。單單在南極，就有約莫 4 億噸磷蝦。它是食物鏈的關鍵連結：磷蝦為海洋注入鐵及其他營養素，也是野生物種包括鯨魚、企鵝及海豹的重要食物來源。
磷蝦也在碳循環中扮演不可或缺的角色。南極海是全球最大碳槽之一，而數量如此龐大的磷蝦，能夠影響大氣的碳成分。一項研究發現，磷蝦至多可以從地球大氣層中，移除 120 億噸的碳。
長久以來，磷蝦一直被應用於水產養殖業，為養殖魚類增肥，而磷蝦油則在過去十年內，引發保健食品產業的另類掏金熱。磷蝦油被宣傳成魚油膠囊的高級、永續版替代品，而南極磷蝦產品也被吹捧，稱其能以比魚油更高的效率，將 Omega-3 脂肪酸送至血液。它有助於改善心臟及大腦健康，還有許多其他好處 —— 而且沒有魚腥味。
當過度捕撈及魚油品質日益受到重視，製造商也開始推廣磷蝦產品，將其視為更優質、更環保的替代選項。亞馬遜販售的一瓶保健品，承諾磷蝦「從原始水域永續捕撈⋯⋯以確保最大營養價值。」
但是，儘管各方人士皆宣稱磷蝦捕撈為永續產業，磷蝦需求的高漲，已讓捕撈量以令人擔憂的高速達到配額上限。環境報導聯盟（Environmental Reporting Collective，簡稱 ERC）近期針對全球漁業發表的一項跨境調查發現，去年，南極海的 48.1 區只花 69 天就達到了一年的捕撈上限，而過去 5 年，平均天數是 130 天。
「當你開始讓漁業進入這些『未開發』區域探索，或發現大量磷蝦群時，這很令人擔心，」海洋保護組織海洋亞洲（OceansAsia）研究總監蒂萊．菲爾普．邦達洛夫（Teale Phelps Bondaroff）說道。「這真的該引發人們的關注，實際上推動這種擴張的是什麼呢？顯然，磷蝦油是一個因素。」
管理南極磷蝦漁業的國際組織，南極海洋生物資源養護委員會（Commission for the Conservation of Antarctic Marine Living Resources，簡稱 CCAMLR）堅持，他們的行為並未擾亂海洋生態系統。
該組織表示，磷蝦捕撈船會監控自己的所在位置，並定時向 CCAMLR 匯報捕撈情況，該組織在南極區域設下了嚴格的捕撈限制。
但，顯然在一些地區（據邦達洛夫等環保主義者所言，是最為脆弱的幾個區域），當各國蜂擁加入競爭行列，這些限制已被破壞。
中國正在打造全球最大的南極磷蝦拖網漁船，預計將在 2023 年完工，而該國 2020 年的南極磷蝦捕撈量（11 萬 8,353 噸）是 2019 年捕撈量（5 萬 423 噸）的兩倍有餘。無獨有偶，俄國也在磷蝦捕撈投入 6.4 億美元（約 177.6 億元新台幣）；南韓也為此登記更多船隻。
據估計，儘管多數被捕撈的磷蝦仍是用於餵食魚類、寵物和家畜，磷蝦油零售產業規模將在 2023 年成長超過 13 %。水產養殖是成長最快的動物性食品產業，而南極磷蝦提供更高的營養素和更少的污染物，這讓它對鮭魚養殖特別有吸引力。
「它正在成長，而我認為，『能否在漁業更形擴張之前，作出有效管理』會是一個問題」皮尤研究中心（Pew Research Center）南極南冰洋保育計畫（Protecting Antarctica’s Southern Ocean）成員妮可．布蘭森（Nicole Bransome）說道。
2020 年，超過半數的磷蝦都被同一家企業捕獲：阿克海洋生物有限公司（Aker BioMarine）。九〇年代以來，該公司就是業界最大巨頭，也是挪威億萬富豪羅克（Kjell Inge Røkke）控制的阿克（Aker）帝國旗下子公司。這家跨足石油與天然氣、建築、海洋生物科技和能源的企業承認，近年來，磷蝦捕撈量一直在上升，但它堅稱：「我們當然想要捕獲，但我們也想在十年，或一百年後保有我們的捕撈量能……我們需要準備好，讓我們的活動能被廣大的利益關係人所接受。」
儘管南極大約只有一打磷蝦捕撈船，但船隻的數量掩蓋了它們帶來的衝擊。這些船隻就是漂浮在海上的工廠，有些船的大小等同於一座足球場，一天能夠吸起超過 1,000 噸磷蝦。
「不是說你可以開著一艘小船出發，就直接開始捕磷蝦，」華盛頓的北極研究所（Arctic Institute）參訪員伊卡特芮娜．俄烏波娃（Ekaterina Uryupova）表示。
「你必須準備好，以應對各種各樣的天氣、各式各樣的狀況。接著，你必須找到捕撈磷蝦的最佳位置，然後，一旦你的冰箱滿了，還必須踏上與去程相去不遠的距離折返。」
環保人士們則擔憂，捕撈活動集中的區域，是對以磷蝦為食物來源的物種而言，非常重要的地區。
南極與南大洋聯盟（Antarctic and Southern Ocean Coalition，暫譯）成員魯道夫．韋納（Rodolfo Werner）說道：「業者會在接近海岸的特定區域反覆捕撈，那裡一側是企鵝的聚集地，另一側則是鯨魚覓食的熱門區域。」
多數船隻都在 48 區作業，這是一個生態多樣性極高的區域，超過 6,200 萬噸磷蝦棲居於此。
2010 年，CCAMLR 在 4 個區域設定了 62 萬噸的捕撈上限，防堵集中捕撈現象。理論上來說，一旦觸及這個限制數量，所有的磷蝦捕撈活動都必須停止，直到隔年。
磷蝦捕撈的數量還在限制範圍之內，但在 2020 年，48 區的捕撈量幾乎達 45 萬噸，與前一年相比，增加了 15 % 。
48.1 區的捕撈上限最小，為 15.5 萬噸，這是基於該區的生態重要性。企鵝和海豹聚集、生活於鄰近海岸的位置，而在夏天，鯨魚會來此以磷蝦為食。環保人士擔心，過去 10 年之間，有 8 年都達到了捕撈上限。
「你如果真的把捕撈量拉到最高數字，那將無法為潛在問題提供任何緩衝空間，例如氣候變遷，」邦達洛夫說。
即便是在 48.1 區內，捕撈活動也只集中在一小塊區域。2010 年到 2018 年間，該區總捕撈量的 74 %，源自布蘭斯菲爾德海峽（Bransfield strait）周邊，這個區域僅占全區 8 % 面積。另一個區域，48.3 區，捕撈情形更為集中：95 % 捕撈量源自所占面積 5.6 % 的區域。
布蘭森對此憂心忡忡，捕撈配額涵蓋了廣大區域，但捕撈行為卻只發生在小面積海域。「他們沒有在整個南極過度捕撈，但如果你去看這些極小的區域，它們確實被過度捕撈。這才是對野生物種來說重要的事。」她說。
今年 10 月，在一個對磷蝦而言極為關鍵的時刻，CCAMLR 的 26 位成員、25 個會員國及歐盟，將在年度會議上決定是否要修改 48 區的捕撈限制，或者完全取消此限——如果無法達成任何協議，就會直接取消限制。
「而那會讓業者得以完全集中地進行捕撈作業。這若成真，可能會對生態系統帶來相當大的破壞，」英國南極勘測（British Antarctic Survey）保育生物學家菲爾．特拉森（Phil Trathan）說道。
CCAMLR 堅稱，南極海的磷蝦捕撈活動還在預防性階段。該組織指出，南極每年僅有低於總量 1 % 磷蝦遭到捕撈。
「這是全球海域中，為數不多、捕撈程度仍然相當低的幾個資源之一，」CCAMLR 的大衛．阿格努（David Agnew）說。
但，隨著業界對磷蝦的興趣愈漸濃厚，科學家也開始關注磷蝦對食物鏈的影響。
「你不能讓捕撈者不斷加入一個不停縮小且集中的漁場，又不願意改變這個結構。某些事必須改變，」挪威極地研究所（Norwegian Polar Institute）定性環境學家安迪．羅瑟（Andy Lowther）說道。「要不配額必須提高，還是這個區域需要擴張，或者要讓涉入漁場的參與者減少。」
2020 年的研究指出，集中化的磷蝦捕撈正在減少當地可取得的磷蝦數量，這已經嚴重影響到企鵝，包括某些數量正快速下降的物種。
「當你在捕撈磷蝦時，你所做的事會衝擊整個生態系統，因為南極的所有物種，不是以磷蝦為食，就是需要捕食以磷蝦為食的其他物種，」韋納說。
同樣地，磷蝦數量的變化也被證實是相當重要的一件事。6 月發表的一份研究表示，由於氣候危機，磷蝦數量預計將在 2100 年減少三成。南極半島是變化最快的區域之一，過去 50 年來，該地溫度已升高超過 3°C。
尤其隨著海洋變暖，磷蝦會往南極點遷徙。如果磷蝦持續向南移動，亞南極群島的掠食者（如海豹、企鵝）能取得的食物將會變少。
「我們在處理的問題不是一個靜態系統。它正在變化，因為整個星球正在變暖，」特拉森說。「我會說，我們正走向一個最具挑戰的時代。」
一份 2019 年的研究揭露，南極海北端，靠近 48 區的海域，磷蝦已愈來愈難恢復其數量。
布蘭森說：「它確實概括呈現了我們對海洋的所作所為：我們補了那麼多魚，以致於現在，我們不得不去到這個位在世界底部的地方。」
註：南極海洋生物資源養護委員會將南大洋分為 48、58、88 三個大區，再將三大區各自細分為 48.1、48.2 等小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