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成與後設:《強制對話》的影像策略

在本次由徐文瑞與張懿文策劃的台灣美術雙年展「問世間,情不為何物」中,展出了孫瑞鴻與陳武康於2016年首次合作拍攝的作品《強制對話》。此後,他們陸續作出《非常感謝您的參與 》、《感謝您在家》(2020)等等作品,甚至在疫情期間一起推出了《14》(2021)這個表演與評論同步的跨國直播演出。兩人此次展出的《強制對話》因應國美館的展覽空間做出調整,利用兩道牆面的直角連接做了一點形式上的變化,但其使用的影像素材與基本的創作精神,與 2016 年的版本並無不同。

陳武康與孫瑞鴻的專長並不相同,陳武康是舞者出身後來走向編舞,而孫瑞鴻在劇場設計系畢業後,除了持續從事劇場設計相關工作之外,也開始以影像為主要媒材來創作。《強制對話》是他們在沒有預設文本與敘事的條件下,共同探索、組織並完成一件舞蹈與錄像「作品」的初步嘗試。

《強制對話》展覽現場,國立臺灣美術館。(攝影/邱条影室 李雨軒)

兩人在合作之初就得出一個共識:不要為這件作品預設某個目標,或者說,別讓某個「終點」決定這件作品的方向,也別為它設定敘事或發展情節的主幹,所以這個計畫一開始被稱為「編編計畫」,也就是陳武康(在已知攝影機機位安排的狀況下)先行編完動作,再由孫瑞鴻編輯錄下的影像。這也反應在作品的工作方式上。《強制對話》是他們利用工作之餘,在宜蘭演藝廳的舞台上拍攝的,兩支攝影機各以 180 度的廣角鏡頭包圍陳武康。陳武康在跟孫瑞鴻的指令工作時,是以「動作」作為編舞的基本單元。雖然沒有預設的腳本,但孫瑞鴻清楚自己想以身體為媒介,探索感知的表達形式。所以對孫瑞鴻來說,拍攝主要就是將陳武康的肢體動作與表情清楚地記錄下來,後製時就不會無素材可用。但可以採用每天拍一點、看一點的方式發展素材。

這樣的工作方式,讓我們無法以「接觸即興」(註)的方式來指稱舞蹈動作與影像之間的互動關係(雖然展覽手冊告訴我們這是兩位創作者的接觸即興)。某次在在地實驗的座談中,陳武康清楚地表達自己在看到影像素材以及剪輯成果時,才發現不管是鏡位、尺寸還是在畫面中的位置,都與動作當下想的不同,甚至也在事後才發現,原來自己非常有意識地在回應孫瑞鴻的指令。光是這點,就讓「接觸」不是接觸即興意義下的接觸。如果我們再考慮孫瑞鴻是在後製時重新編排順序與調整影像大小,甚至裁減影像中的身體,那麼在最終作品中,動作與影像之間並沒有同步且即時的接觸,更沒有能夠驅動下一步續行方向的覺察。因此,這樣的「即興」很清楚地並不是接觸即興意義下的「即興」。

若要描述《強制對話》創作過程中影像與動作關係,「生成性的」(generative)或許是更合適的概念,指涉的是將對象固定下來的策略。「生成性的」意味著在給定的規則之下,事件或對象得以發生的條件與形式。

這次展出的作品分成幾個段落,分別以手、臉與動作的變化作為影像的基本軸線。從最終影像中,我們可以發現此作並非先行規定手、臉與動作的表情該當如何表現,相反地,我們能從剪接的方式看出孫瑞鴻希望抓到的是作為基本軸線的對象產生變化的時間點與轉換的方式。「變化的時間點」與「轉換的方式」之所以重要,就在於不預先設定目標的做法,希望擺脫的是「(在創作前)就被預先設定的世界」,以及「再現」的作品世界觀,而將重點擺在發現新的模式或形式,及這些模式或形式得以出現的條件。

對我來說,後設(meta-)是另一個《強制對話》在「生成性的」之外,用以將「變化的時間點」與「轉換的方式」這兩個基本軸線固定下來的策略。就作品而言,雖然兩位創作者因為「尊重彼此在意的事情」,所以並沒有誰主誰從的想法,但從最終表現方式提供的主要線索來看,他們並沒有把發現新的模式與形式及其可能性條件的判斷的主要決定權(像接觸即興一樣地)交給觀眾(但這不意味著陳武康沒有參與影像選擇與處理的討論)。

《強制對話》2016_2022,螢幕截圖。(藝術家提供)

或許一方面是擔心以「生成」作為策略的風險過大,觀眾無法在缺乏規則或指令提示的狀況下,掌握到創作的意圖;另一方面也有可能考慮到「錄像」這種表現形式,如果單純採用「生成」這個策略,容易與「紀錄/紀錄片」這類影像混淆。基於以上的考慮,我建議以「後設生成」來描述《強制對話》所採用的影像創作策略。

如果從前述的角度出發,將《強制對話》與兩位此後合作的一系列作品放在一起討論,我們就能清楚地發現作品各自採取不同的策略,恰恰是為了解決生成與後設之間明顯的不協調感。在《非常感謝您的參與》中,兩人採取他們所謂的「平等」策略,讓參與表演創作的聲音設計、燈光設計、舞監⋯⋯等人一同上台扮演自身(聲音設計、燈光設計、舞監),期待用「(功能性的)角色正在扮演自身」這種反身性的策略作為「界面」,來解決「生成的表演」同時也是「表演的生成」的困境,在這個作品中,「功能性的角色」必須預設「劇場」作為「平台」,才能說服觀眾這些角色正在扮演自身。

2020 年的《感謝您在家》順勢利用了疫情效應,以驫舞劇場空間為基礎,規劃了表演、表演評論、後台處理⋯⋯等多個空間的同步直播。如果觀眾想要同時看到表演的全貌,必須準備相應數量的載具,或是同步開啟相應數量的切割畫面(當然,我們的注意力無法如此全數同步)。這個作品不再將降低複雜性的責任放在自己身上,而是將問題丟回給觀眾,讓觀眾自己去找尋整合不同界面的方式。到了 2021 年的《14》,兩位創作者在技術上實現了「以平台整合界面」的問題,讓不同的個體、媒介、角色、甚至是時間順序,都可以藉由平台分散性調控的方式來操作。

我認為,《強制對話》所思考的,「動作與影像如何在未先設定目標的狀況下,找到會穩定下來的對象」這個問題,在經過「後設生成」、「劇場中的功能性角色」、「讓觀眾自己決定」這幾個嘗試之後,最終在「(技術可以實現的)平台」被相對簡潔地解決了。這種平台式的操作(不管是技術上的,還是隱喻上的),都是陳武康近年來令人眼睛一亮的特色。

註:接觸即興源自於美國後現代舞蹈運動,強調「人人都可以跳舞」,人體在舞動中因應地心引力、動作力道、阻力以及慣性,產生一種持續地互動關係,進而發展出提問人際間衝突與權力關係的創作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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