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拉米步道與安通越嶺古道 讓心轉向自然,自然也將重返內心

據蕨類教父郭城孟教授的調查,瓦拉米步道記錄有165種蕨類植物,其中6種屬珍稀植物,堪稱台灣蕨類的故鄉。

一開始爬山是為了看見壯麗的風景,是那些山呀雲呀把人吸了進去,但漸漸發現有些風景不在視線裡,而是在土地之下、在煙塵之中,所以一層一層地從步道走進古道,再從古道如抽絲剝繭般進入更深層的日治警備道,乃至原住民的社路,從歷史和文化面獲得許多不同以往的樂趣。

若要用嚴格的標準回溯,台灣最早的道路雛形是由在地野生動物往來的獸徑組成,爾後當獵人出現將獸徑擴散為獵徑,部落間開始有了貿易、姻親和戰爭,路網演變為社路,在深山與平原裡蔓延開來。直到外來政權移入,社路被擴充為軍備道、警備道,隨後歷經時代變遷,許多路徑消失於荒煙蔓草,少數殘存的道路若能倖存,在經過重新整頓後便有機會重見天日,成為現代山友閒暇時健行的登山步道。

已故古道專家楊南郡曾寫道:「由各個角度來了解我們的高山地理環境,不僅止於傳統的多數人熟知的點或線上。更希望能藉著不同的路線,讓我們把對高山地形、地物的認識擴充為面。」我的詮釋是,若把山頂當成一個點,山徑是一條線,將點與線一一串起並融入歷史人文的見解,或許風景就能看得更遠。

瓦拉米步道

1874年,日軍以牡丹社事件為由出兵台灣,當時台灣島仍歸中國管轄,時任福建船政大臣的沈葆楨銜清廷之令協防台灣,在與斯卡羅王國激戰後獲得掌控權,改任台灣欽差大臣的沈葆楨奏請「開山撫蕃」,於是在1875年率領清兵兩千多人從南投竹山東進,經東埔、八通關、大水窟後抵達璞石閣,也就是現在的花蓮玉里。這條路線就是「八通關古道」,全長約152公里。

當時除了中路的八通關古道之外,尚有北路以及南路兩條理蕃官路,但北路和南路現在已找不到遺跡,而中路因涉及與原住民爭地的爭議,使用成效不彰,僅僅20年時間就成了廢道,無法使用。到了日治時期,為了擴大理蕃政策,日本人重新測繪路線,在原本的八通關古道東、西兩邊另闢一條軍備道路,全線於1921年完工,西段從南投信義開始接到大水窟後從玉里出縱谷,長度約125公里,是為「八通關越道路」,經已故古道專家楊南郡和徐如林老師等人勘查,確認路線幾乎沒有和清八通關古道重疊。

二戰結束後日本人離台,日治八通關越道路荒廢,經國民政府林務局整理後,將清代和日本兩條八通關路線統整合一,西段從東埔、雲龍瀑布、樂樂、對關到八通關草原屬於清代古道;東段則循日本人設置的路線經大分、瓦拉米、佳心等駐在所從南安出到玉里。為了有別於前人所闢的路線,合併後的正式名稱是「八通關越嶺古道」,其中瓦拉米到南安這一段也被稱為「瓦拉米步道」。

「瓦拉米」源自布農語「Malavi」,意思是「一起去做某件事」,像是一起去打獵、一起喝酒,或者一起去出草。日治時代,日本人開始進入拉庫拉庫溪流域試圖掌控原住民,因為「Malavi」的發音近似日語「蕨」的「Warabi」,因此日本人在瓦拉米興建駐在所之後,便將之命名為「蕨駐在所」。根據蕨類教父郭城孟教授的調查,瓦拉米步道記錄有165種蕨類植物,其中6種屬珍稀植物,堪稱台灣蕨類的故鄉,所以日本人誤打誤撞,將布農語「malavi」(跟隨)誤植為「warabi」(蕨)其實也算符合實情。

位於瓦拉米步道入口不遠的南安遊客中心,外頭設有一座「八通關道路開鑿紀念碑」,在時代變遷遺失後,由楊南郡老師等人在玉里市區巷弄內尋回。紀念碑下另有一塊石牌,說明文結尾寫有這麼一句話:「期使後山變前山,子孫的心轉向自然,自然的心轉向子孫。」我反覆閱讀這短短幾字,感觸很多,因為這麼一條歷史悠久的古道、舊路,不只是外來政權移入的歷史遺跡,也是布農族人從西邊翻越中央山脈來到拉庫拉庫溪定居的遷徙之路,最遠甚至可追溯至18世紀中葉。

在日本人尚未遷離族人之前,拉庫拉庫溪流域一直是布農族的傳統生活領域,若是族人想要「返鄉」,那沿著瓦拉米步道乃至八通關越道路,就是布農世代子孫的尋根之路,誠如碑文所言——讓心轉向自然,自然也將重返內心。藉由探訪重建的佳心石板屋,我們不只走進瓦拉米步道,也走入拉庫拉庫溪流域的布農族歷史長河。

拉庫拉庫溪,也稱樂樂溪或樂庫樂庫溪,源自米亞桑溪,是秀姑巒溪最大支流,名稱源自布農語「Luk-Luk」或「Daqu-Daqu」,意思有兩種,一種是「無患子」,意即這一帶有為數不少的無患子叢聚;另一個意思是「很軟的石頭」,因為河流在此切割出豐富的河床地貌。另一說是閩南語「濁濁」的諧音,意思就是溪水很混濁。但這天我們聽到來自布農族人的第四種說法,領隊的高忠義長老,以及隨行壓隊的巡山員張緯忠,兩人都表示布農語有許多詞彙都源自擬聲詞,例如「拉庫拉庫」其實是水鹿在溪邊喝水時用舌頭發出啜飲的聲音,或是溪底溫泉冒泡發出的「樂樂」聲。這個說法很可愛,也是我最愛的版本。

中午時分抵達此行終點:佳心石板屋。過去這裡是布農族部落其中一座家屋的遺址,但在大分事件後,日本人對拉庫拉庫溪一帶原住民的管控愈來愈嚴格,於是在軟硬兼施的威脅利誘下,縱使萬般不捨,族人也只能一戶一戶地往山下遷徙。

此行隨隊的解說員張緯忠,他的高祖父 Banitul Istasipal 就是居住在此地的先人,而緯忠為了想要找回老人家口中的家屋,於是委請已故知名布農族獵人林淵源大哥在2014年組了一支隊伍,順利在佳心駐在所底下一塊大石頭旁確認了家屋的位置。2016年,雖然傳奇獵人林淵源已離世,但重建家屋的計畫也在此時萌芽。

2018年,歷經部落族人、政府相關人員,以及現代建築專家的幾番研討,終於在確認家屋的建造形式和工法後開始動工。首先,為了怕驚動祖靈,嚴禁撿拾附近的石板,因此所有石板必須從南投地利村運過來,再請部落裡的年輕人一片一片扛上去。另外礙於林務局法規不能就地砍樹,這些主結構的木樑其實是遠從阿拉斯加進口而來,畢竟現在要找台灣原生的檜木、扁柏實在太稀有也太貴重了,只能從他們在北美的遠親下手。據估計,修復工程總共要以人工背負十噸的石板、十噸的木料。

重建完成的石板屋,在2018年底舉辦隆重的落成典禮,部落裡的耆老和年輕一輩同聚一堂,見證屋內三石灶重新點燃新的火苗。這次重建計畫不只是修復一座老屋,也修復了布農族人重組歷史文化的記憶通道。

進入家屋前會在地上看見一塊立起的石板,引人好奇,為什麼要擺一塊絆腳石在入口?其實這是布農族家屋建造的重要傳統。容我引用兩段《用頭帶背起一座座山》書裡的文字做解釋:「屋內葬方式,把最年長的長輩埋在家屋客廳的最前面。並且把墓地石板立起,讓原本平整的客廳,突出四塊平方的立石,宣告這個家,成為祖先的靈,永遠居住的家屋。」根據作者沙力浪表示,這個石板擺放的位置稱為「patsaipan」,主要用意是避免直接踩踏,同時讓外人知道有祖先埋在房裡,必須帶著虔誠、慎重的心情走入家屋。

沙力浪也提到,「在一些文獻中曾經提到,布農族人似乎將家屋視為一個孕育生命的子宮,它的出口,一個在屋頂的天窗,是對天的,一個出口,在正面牆的門,這是人日常出入的。『Bunun』這個字的意思是『人』,也指『未出殼之雛雞』、『未離巢的蜂』。那麼人相對於家屋,有如蜂相對於巢,孵化中的雛雞相對於蛋殼。我們都像是『未出殼之雛雞』、『未離巢的蜂』慢慢回到孕育生命的子宮,回到自己的家,說出自己的故事。」

我蹲在 patsaipan 的石板後方往外看,想要知道當時住在屋子裡的 Istasipal 家族為什麼會選擇住在這裡?當時門外看見的風景是什麼?盯著繚繞的山嵐,我試著將想像中一百多年前的畫面與眼前的風景重疊,也想像自己隱居山中的生活樣貌。最近在讀《貝加爾湖隱居札記》,作者席爾凡・戴松隻身搬到俄羅斯的貝加爾湖,在天寒地凍的大自然裡隱居半年,生活裡只有兩隻狗和相隔數公里的鄰居,以及無數的伏特加酒相伴。戴松在書裡寫道:「人生顯得黯淡無光嗎?請更換一種生活,搬去小木屋住吧。到了深山裡,如果世界仍了無生趣,如果周遭仍令人難以忍受,那事實就擺在眼前了:你是受不了你自己呀!」

光影斑駁。

走出屋外,看見一座美麗的山峰隱身在雲霧裡,我問緯忠那座山叫什麼名字?他說因為族人常看見石頭從高山上滾下來發出「布嚨布嚨」的聲音,於是那座山就被稱為「阿不朗山」(apulan,或稱阿布蘭山)。我突然好想靜靜待在那邊幾天,傾聽一顆落石墜下山谷的聲音。只希望那顆落石不要砸中正在啜飲溪水的水鹿,那就不好意思了。

八通關古道的延伸:安通越嶺古道

花東縱谷平原的稻田映入眼簾,蜿蜒的拉庫拉庫溪深入卓樂、南安,一直回溯到中央山脈深處,那邊就是瓦拉米步道,也是日治八通關越道路的出入口。

我一直以為清代八通關古道僅止於玉里,沒想到其實還有一段延伸的山徑,近三十年前曾踏查安通越嶺古道的劉克襄老師稱它為八通關古道的「最後一段謎題」。

當年吳光亮將軍披巾斬棘從清八通關古道抵達璞石閣(玉里)後,原本預期穿越重重山巒就能看見海,卻沒想到眼前還有一座海岸山脈擋著。二千多名清兵需要補給,但走回頭路太沒效率了,為了運補,吳光亮在八通關古道完工後,繼續率領廣東飛虎軍翻越海岸山脈到成廣澳港(現在的小港港口),這條道路被命為「成廣澳道路」,也就是安通越嶺古道的前身。如此一來,台灣島各地的港口均能透過海路將物資送到成廣澳後,再經由挑夫經安通越嶺運到縱谷內陸。

到了日治時代,日本人略加修築,將成廣澳道路改稱「紅莝越」,全長約14公里。進入國民政府時期,台11線東部濱海公路和周圍現代道路陸續開通,安通越嶺古道日漸荒廢,一直到2007年的玉長公路竣工後,幾乎比鄰平行的安通越嶺古道就更沒有利用價值,只剩下少數山友會在山裡找尋逝去的歷史。後來林務局認為古道有其不可抹滅的文化價值,因此編列了一筆預算重新整修古道,西段的2公里在2008年修復完工,但東段則因地勢險峻而無法開通,一直到2016年才把東段剩餘的4公里完成。

如果曾經走過八通關古道或瓦拉米步道,那一脈相承的安通越嶺古道也必不能少。可以這麼說,如果八通關古道是一串淵遠流長又優美的句子,那麼安通越嶺古道就是它的句點,必須走過這一段才能讓故事完整。

參考書目:
《用頭帶背起一座座山》沙力浪/健行文化/2019
《八二粁一四五米:八通關越道路東段史話》
林一宏/玉山國家公園管理處/2015
《臺灣舊路踏查記》劉克襄/玉山社/1991
《與子偕行(增修版)》楊南郡・徐如林/晨星/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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