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離者孤獨又深情的請託 —— 連明偉《藍莓夜的告白》

《藍莓夜的告白》
連明偉
印刻文學
NT $330
平裝 / 288 頁

綜觀台灣七年級小說作品,多數小說家的生命經驗拓在大塊時間裡定居,連明偉的小說則使讀者明確意識到邊界游移,身體流動,逐草暫居,拉出虛線,不停追問內在牛馬要朝哪個方向去的狀態究竟是什麼。

小說成為介質,證成當前人們與世界的新關係,這是連明偉小說質地迷人之處。然而,表面折射的光很多時候使人誤以為已然讀懂,但那僅是關於土地、異鄉、移動、流浪的標籤。剝除這些定義,仔細探查讓標籤附著的本體,讀者赫然窺見其峨然巨大又層層包裹的複雜有機,能見嘻笑狂癲,時而詩意如鏡,情緒銳化疊加的下一步,乍停半秒,我們唰唰然擠到懸崖處,定睛一看,心下有了底色,摸到晶瑩幽暗,憂悒孤絕的內核。

尤其,「移動」或「出走」若不是商業旅遊或網紅推波而被視為「浪漫」,則是縱有嚴肅討論卻對於移動者本身無甚實質助益。消費式與議題式的眼光確實離真實太遠,幸而這本《藍莓夜的告白》找到第三蹊徑,為長途跋涉者,為失愛者,為舉凡懷抱希望而移動者載錄故事,以近身逼視的姿態,讓虛構技藝承托各族裔子民對療癒與哭泣的渴望。

本書故事舞台位於加拿大班夫國家公園,1888 年太平洋鐵路通車後,集團創辦人興建系列頂級酒店;一世紀過去,費爾蒙班夫溫泉酒店(Fairmont Banff Springs)已聞名世界。鼎盛名氣捲入全球化浪潮,不知凡幾的求職者四方而來,在連明偉筆下化為十二篇故事輪流升降,各司勞力活的名字——姜、席爾、撒朗、戈爾瑪、傑夫、泰瑞莎、吉姆、馬爾份、約瑟夫、阿曼達、哈麓故與森,他們的母國幾乎遍及五大洲,二十出頭參差年屆退休的生命,在漫無邊際的北國瑰麗巨景中,為存活異鄉而工作,也為了擺脫苦悶工作與困頓人生而見識到自毀毀人的傾向比漫天大雪更值得畏怖。

每個角色都有喘不過氣來的故事,亦都有不願吐露的祕密與掩藏多時的傷口,有些索性豁出去,「把悲劇活成喜劇」。只是,沒有一個喜劇天王能夠永遠上戲,於是我們在《藍莓夜的告白》見到的怪咖往往依賴大麻、酒精或性愛,撐起人來瘋的狂黠。原來,屢屢動輒想毀滅攻擊的背後,藏著輕易受傷的脆弱之心。

雪落之鎮優美如詩,來自他鄉的每個名字主人依然懊惱傷懷抱——不得不拋卻的親人,時常怵見親人鬼魂,拒絕探望傷透自己的父母,無法啟齒曾被霸凌的往事。從離開母土那刻起,拉開時空間隙,過去未曾細想的,宛如「野草從軟泥倔強鑽出,漫上沼澤、堤岸與叢林中的漆黑濃蔭」,悔恨內疚不會因移地討生活而消逝,反倒似 Ferment 這個單字,使人開始默思時間鋪墊之後,你我究竟「輕忽、無視,以及遺漏哪些漸次變化的意義」。

書中角色生活在他方,不得不使用英語(不熟悉的外國語)交流。語言陌生化,容易迴撞出連自己也無法解釋的情緒;異域日常化,往昔傷痛伏流極有氾濫的可能。我總覺得異景異語成為連明偉的「借景」——來自日本庭園以大自然為背景的概念,將「延伸」視為造景之一,援借的落磯山脈巒峰,曲繞弓河,生存於北國林相的美洲獅和大角羊、黑熊與鹿群,都意在言外。從充滿歷史感的飯店窗景望去,驚嘆洪荒原始之際,恍覺人物身世與故事映射其中,原來每個名字既優美又脆弱,同時一致有著對肉體、對溫暖的渴求。看似什麼故事也沒吐露的敘事者「我」說著他人事,其實沒道出的故事恰也「借景」在短暫相遇的這群流離者身上,可謂反客為主,借景深深深幾許。

川端康成於〈美麗與哀愁〉寫道:「時間之於所有的人是同樣的在流動,而人則各以不同的時間在流動。」在班夫溫泉酒店一起工作,生活看似「睜開雙眼,雪杉瘋狂拔升,閉起雙眼,毬果沉穩墜落。」然而生命流速仍非常個人,自己的奔流難以因異鄉改變;看似公平的時間,在居留二、三十年的異國工作者身上顯得格外殘酷,或許存在著這樣的理由。曾懷抱希望,假想出走能告別過去,為生活翻土。一開始是,可是若選擇封閉內心,逃向何方都無法真正棲止,一如小說最終篇主角森說的,「好像隨時都能愛上身邊的陌生人,也好像隨時都能轉身離開,彼此互不虧欠,卻也什麼都虧欠了」。

因而,我多麼喜歡敘事者「我」展現的意志。他在本書同名小說〈藍莓夜的告白〉裡,經歷毀滅,又眷戀獨白——「我必須下定決心,走進人群,寫下困惑,記錄正在發生的歷史。我踩著雪,雪下是冰,再些人繼續踩踏,冰層也就融化為水。」這本小說是獨白,是告白,更是懺悔,關於人性所有不堪一擊卻又迸裂發光的部分,逼自己在內心重溯生命無法規避之重,又回眸以不能承受之輕,宛如信使,以「巨大黑熊身上一根細脆毛髮」的姿態,傳遞「請好好活著」這份樸素卻重要的訊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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