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遠的墾丁

國道3號在竹田鄉通過了與台88線相連的交流道,繼續往南州的方向延伸。太陽像一團火球掛在天空,把柏油路烤成會反光的質地,像一片晶亮的貝殼沙灘。我戴著墨鏡坐在駕駛座上,握著方向盤的手被射入的光線曬得發燙。

台88線這樣的東西向快速公路,手機上顯示了好幾條,另一條更北,叫台86線,是從台南市區上國道1號後,轉往高鐵站方向的連通道。從前爸爸開著福特 Sierra 載我們一家南下墾丁,這些東西向公路都不存在,也沒有導航 App 會跟你說:「發現一條替代道路,能為您省下兩分鐘。」,好像那兩分鐘多了不起。

需要確認方位時,爸爸就從遮陽板和車頂的夾層間(就是電影主角藏鑰匙的地方)取下地圖,在擋風玻璃前攤開來找路。但這種機會不多,當時的公路系統比較單純,從台南到墾丁,幾乎能只靠直覺沿最大的路一直往南開,直抵蔥鬱的熱帶。

我和旅伴們相約中午在南灣旁的餐廳會合,這趟舊地重遊之旅規劃已久,大夥不是有家眷了,就是孩子仍小,時間很難湊在一起。一票相識30年的國中同學,以前去玩是說走就走,現在則要提早好幾個月,甚至大半年前就說好、講定。

曾經玩是一種衝動,現在玩需要決心。

出發前我回家先住了一晚,Sierra 退役後爸爸換了一輛省油的日本車,陪伴他與媽媽生活了十多年。得知我要開家裡的車「出遠門」,爸爸在我回家前幾天把車開去保養廠更換新的發電機和四個輪胎,他打開車庫的燈,鑽進前座和我解說暗鎖在哪,彷彿我是第一次開這輛車。

他輕描淡寫地說:「車每隔幾年本來就該保養一下。」兒子離家後已經去過好多更遠的地方了,但在爸爸心裡,開車出遊仍是大事一件,能感受到他用這種方式與我同行。

車上沒有其他人,我節制地踩著油門,讓車速維持在110公里。椰子樹隨著緯度降低而愈長愈高,修長的枝幹在青綠的田埂間輕輕搖曳,構成眼角的風景。據說北回歸線每年以15公尺的距離往南偏移,再過一萬年就會經過屏東。天氣好的日子,譬如今天,不知道傘兵們看不看得見那座佇立在嘉義,被北回歸線拋棄的紀念碑?

有座著名的傘訓場就在國道3號南州這帶,明亮的視野中,忽然一架 C-130H 運輸機像闖入電影畫面般從屁股吐出一朵朵張開的香菇,阿兵哥抓著手中的傘,連成一線在晴天下盤旋,這幅從天而降的奇景,與省道旁的菱角同樣是地方特產。

我從台北帶下來的藍牙喇叭,上路後一直播著林強的《娛樂世界》,那首輕飄飄的〈就這樣〉很適合開車,應該也很適合跳傘。專輯在1994年春天發行,是我讀國三的時候,那年春假我們家到墾丁玩,我在車上反覆播著那卷卡帶,也不管其他乘客同不同意。

其他乘客,就是爸爸、媽媽和姊姊。昨夜我躺在老家床上,想著那是不是最近一次我們一家四口一起開車出遊?將近三十年前。

六月的氣候很不穩定,一到恆春就下起大雨,我在南灣旁找到一個車位,玩水的遊客紛紛躲到陽傘下。透過木麻黃間的空隙,我看見雨滴把海面打成半透明狀,我深呼吸了一口——啊!海的氣息。餐廳賣的是義式料理,午餐時間座無虛席。吃過飯,我們到鎮上的超市採買,把一手手啤酒搬到後車廂,這時雨也停了,開到民宿的路上水窪在輪胎下濺開。

我們一行攜家帶眷共十人,在關山和白沙灣中間的小山坡包了一棟民宿,是寬敞的白色平房,院子種滿熱帶植物,屋頂可以瞭望到鄰近的海洋,與包覆著這座丘陵的棕櫚樹。行前在地圖上看過民宿的位置,就在台灣最下方兩條岔開岬角的西南側。

海角天涯,沒錯,我們就住在這裡。

蔥鬱的民宿,頂樓可眺望到海。(陳德政提供)

黃昏時眾人分坐兩輛車到白沙灣,此行的組合上回來墾丁是1998年夏天,我們升大二的暑假。當年19歲的女孩可能想不到會和未來的先生帶兒子重回這片沙灘,當年19歲的男孩依然快活地打著赤腳,丟著飛盤。

入夜前的海有最深邃的表情,我把半身浸在水中,一陣浪拍打過來,讓我記起那種暈暈的感覺。《狂人皮埃洛》片尾,安娜.凱莉娜逃到海邊,發現了永恆,「是大海。」她悄聲說:「帶著太陽遠走高飛吧!」

民宿的庭院有一張烤肉桌,我們和主人預訂了烤肉食材,兩個剛送到的大紙箱裡,火種、木炭、夾子、醬料、吐司和各種生鮮準備得妥妥當當,份量吃起來也剛剛好。從前大家是童軍團的,三天兩頭都在烤肉,成年後動手烤肉竟然變成一種陌生的活動。僻靜的小村,只有這棟白屋還亮著燈火,喇叭傳來〈夏夜晚風〉,手機真的會偷聽。

隔天是重訪墾丁森林遊樂區的行程,到售票口不過半小時車程,每一里路卻都立著一面時光的剪影,回憶就像一個老友,你來這裡拜訪他——路口那座牌樓前,我和大學女友騎過協力車;高山青飯店是當年一家人入住的所在;整修中的觀海樓有我和社團夥伴踩著直排輪到頂樓看海的身影(多麼瘋狂!)。

大尖山下的六福山莊,依稀響著轟轟轟的搖滾樂,彷彿春天還在那裡吶喊。

遊樂區圈住恆春半島最精華的地帶,眼前盡是蒼莽糾結的熱帶森林景觀。太陽光會刺人,走在潮濕的山區,心情一邊被往事勾動,身體又像泡在池中,皮膚外沾著一層水膜。潛伏在步道旁的黃灰澤蟹對人們的腳步聲無動於衷,自顧自地繼續橫向前進。

午後,我們到萬里桐的海龜咖啡拜訪阿定,他是不久前我去雪山西稜縱走認識的新朋友,在恆春一帶開了好幾家店。縱走一晚我們在溪邊生火,我說自己18年沒去墾丁了,他要我有機會來訪一定要記得找他。因為喜歡衝浪,他移居島國之南,一身標準的「海人」膚色,黑得很健康,在海邊看起來比山上年輕。

他從店裡撈出幾套潛具,帶著我們浮潛。這是我第一次浮潛,習慣用嘴巴呼吸後比較能隨波逐流。也許是洋流的作用,我在近海區游過一條清楚的界線,是冷暖的交界,幾隻鮮豔的小丑魚游過我面前,我興奮踢著腳底的蛙鞋,想追上牠們,一不小心就和阿定分開了⋯⋯突然左膝一陣刺痛,我順著海流漂回岸上,脫下蛙鏡,看到膝蓋上有幾條被珊瑚礁岩劃開的傷口。

離開的那天,車子終於開過墾丁大街,觀光客在攤商前排著隊,要買「風景區」才有的那種一整顆椰子汁。一行人在鵝鑾鼻燈塔下拍了張合照,幾個小孩身上都和我們年輕時一樣,飄著鹽的氣味。海風徐徐吹來,吹過青春的足跡,我們被別人難以明瞭的經歷聯繫著。

湛藍天空下的鵝鑾鼻燈塔。(陳德政提供)

記憶中的墾丁,與此時此刻的墾丁是不是同一個地方?我在加油站買了杯咖啡,沿著省道開回台南,海岸線在身後慢慢退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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