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花種植園與未經同意的吻:迪士尼如何捲入文化戰爭

迪士尼一直在試圖解決長久以來的種族主義和性別歧視問題,像是在電影中添加免責聲明並改變遊樂園的設施,但這些舉動同時引起了人們的鄙視與贊同

如今,挑起一場文化戰爭只需要一點彈藥,將你的網軍準備好即可。網媒《舊金山大門》(SFGate)的兩位作家茱莉‧崔曼(Julie Tremaine)和凱蒂‧多德(Katie Dowd)今年 5 月發現了這一點。她們對迪士尼樂園改造後的白雪公主遊樂設施之評價大致正面,但對白馬王子給白雪公主最重要的「真愛之吻」之新場景提出異議。

加州迪士尼樂園的《白雪公主》遊樂設施在改造後,新增了「真愛之吻」的場景。(Getty Images)

「在她睡著的時候,他未經她同意就給了她一個吻,如果只有一個人知道它正在發生,這不可能是真愛。」她們寫道。「很難理解為什麼 2021 年的迪士尼樂園會選擇添加這種帶有過時想法的場景,關於男性可以對女性做些什麼。」

不出所料,事件迅速地延燒。24 小時內,Twitter 和保守媒體大幅報導了這篇評論。福斯新聞在一天內就這個故事播報了 13 個片段:「取消文化(Cancel culture)(註1)抵制《白雪公主》」、「覺醒運動瞄準迪士尼樂園」等。參議員約翰‧肯尼迪(John Kennedy)上節目表達他的不屑:「我們被搞慘了……我不知道這些混蛋從哪裡想出這種東西。」英國《太陽報》搭腔:「白雪公主可能會被『取消』(CANCELED)。」英國《每日郵報》中的皮爾斯‧摩根(Piers Morgan)也表示:「少拿白雪公主的王子開刀,你們這些令人難以忍受的覺醒屁孩。」然後福斯新聞報導:「皮爾斯‧摩根猛烈抨擊對改造後白雪公主遊樂設施的『未經同意』批評。」等等。這一切的導火線來自一篇網路評論中的一段文字。

迪士尼愈來愈常陷入這些小爭議的交火中,這在某程度上不難理解,畢竟它是眾矢之的。迪士尼已成為家庭娛樂的代名詞,在逐步收購漫威、星際大戰、皮克斯、阿凡達、異形、大青蛙布偶秀、辛普森家庭和許多其他家喻戶曉的資產後,它現在成為流行文化的主要供應商。但在成功占領娛樂產業的中心後,迪士尼現在發現自己腹背受敵。一方面,它因其過時和充滿偏見的文化而受到批評;另一方面又被批評「覺醒過頭」。這間空前強大的媒體公司該如何是好?

確實,迪士尼有些需要彌補的地方。在 #MeToo、「到此為止」(#TimesUp)和「黑人的命也是命」(Black Lives Matter)的社運時代,迪士尼不得不審視當前做法和過往紀錄。隨著線上串流媒體服務 Disney+ 於 2019 年推出,這些過往紀錄成為資產,也成為負債。迪士尼經典電影是吸引訂閱用戶的一部分,但迪士尼作品中長期以來的種族歧視性描繪和族群刻板印象已被充分記載並經常受到批評:《小飛象》中的烏鴉借鑒了吟遊詩人表演中對非裔美國人的種族歧視性刻畫;《阿拉丁》中伊斯蘭恐懼症的橋段;《彼得潘》對美洲原住民的嘲弄……例子不勝枚舉。

相對於群情激憤,迪士尼並沒有「取消」這些電影;幾乎每一部都可以在 Disney+ 上找到。但是,它們附有「對人或文化的負面描述和/或虐待」的內容警告。「這些刻板印象當時是錯誤的,現在也是錯誤的。」它寫道。「與其刪除這些內容,我們承認其有害影響,從中汲取教訓並激發對話,以共創一個更具包容性的未來。」除了《小飛象》、《阿拉丁》、《貓兒歷險記》和《彼得潘》之外,內容警告還出現在諸如《大青蛙布偶秀》(強尼‧凱許(Johnny Cash)在美國南方邦聯旗幟前唱歌的那集)和1960年真人冒險電影《海角一樂園》(針對亞裔海盜的刻板描繪)等等。

去年 10 月,迪士尼還推出了「故事很重要」(Stories Matter)計畫,承諾更具包容性和廣納建言,並承認迪士尼有責任「有意識地、有目的地和持續地支持世界上的各種聲音和觀點」。迪士尼近年的電影在這方面取得了進展,例如《海洋奇緣》、《可可夜總會》、《動物方城市》、《尋龍使者:拉雅》和《靈魂急轉彎》,這些電影都避開了白人、西方、男性主導的觀點。《阿拉丁》和《小飛象》等片的翻拍也提供了刪除原版中爭議點的機會。

在遊樂園方面,迪士尼也一直在弭除遊樂設施存有的問題,並致力於加強工作場所的多元觀點,例如允許性別認同表現的髮型、飾品、指甲樣式、服裝選擇,甚至「適當的可見紋身」;在 2012 年之前,前台工作人員甚至不被允許留鬍子。與電影一樣,遊樂園的歧視消除之路也有著悠久的歷史。例如,在 1990 年代,佛羅里達州的華特‧迪士尼世界開設了一個名為「迪克西園區」(Dixie Landings)的度假村,主題是美國內戰前的棉花種植園,該度假村於 2001 年更名。近年的變化則包括《神鬼奇航》的遊樂設施中,一位女性被綁起來並在橫幅標語「帶個丫頭回去做新娘」下被拍賣,該畫面設計於2018年被移除;或是《叢林巡航》的商人山姆,他是一個以諷刺漫畫手法刻畫的人物,販賣乾製人頭(shrunken heads)的非洲部落族人,他在2019年被移除,也許是為了今年推出的迪士尼大片《叢林奇航》預作準備。

去年夏天,加州迪士尼樂園承諾將依 2009 年動畫《公主和青蛙》為主題來重新設計飛濺山(Splash Mountain)的圓木舟遊樂設施。此前,它以 1946 年惡名昭彰的電影《南方之歌》為主題,這是迪士尼歷史上最糟糕的一章。甚至在發行之前,《南方之歌》就因其對黑人的刻板印象,以及對風光明媚的南部棉花種植園中快樂高歌的奴隸的描繪,而引起美國全國有色人種協進會等團體的反對。迪斯尼無視批評,依舊發行了這部電影,然後又重新發行了好幾次,直到 1986 年,它穩定的票房令事實不言而喻。此後,《南方之歌》悄然下架,但在 1989 年,迪士尼樂園仍然選擇以《南方之歌》為主題來包裝造價不斐的全新飛濺山遊樂設施;它是少數不在 Disney+ 上的電影之一。

奧蘭多迪士尼樂園的飛濺山原本以備受爭議的電影《南方之歌》為設計主題,在去年承諾將以《公主和青蛙》為主題重新設計。(Getty Images)

根據一位不願透露姓名的迪士尼樂園資深員工,遊樂園中的爭議是員工之間經常談論的話題。「迪士尼總是會收到公司內部人員的投訴,他們會說:『嘿,這對我來說感覺不太對。』但長期以來,忽視這些事情的文化一直存在。保持沉默只會讓問題愈來愈大。」這名員工說,尤其是黑人遊客在遇到飛濺山等遊樂設施時,經常會感到被排擠。去年夏天的「黑人的命也是命」運動是變革的催化劑——「現在公司反其道而行,『嘿,如果你看到一些似乎有問題的東西,或是觀眾可能不會接受的東西,談論它、傳封電子郵件、告訴你的主管。』在 2020 年前,這種開放式對話並不存在。」

迪士尼在這方面所做的每一次改變都為一座憤怒機器(outrage machine)(註2)提供了更多彈藥,他們認為這些只是「迪士尼推動『覺醒』的行銷手法」。白雪公主事件發生在諸如此類的事件爆發之後,僅舉幾例,例如 2017 年真人版電影《美女與野獸》中加入了一個同性戀角色;Disney+ 在《大青蛙布偶秀》加上了內容警告;《星際大戰:曼達洛人》演員吉娜‧卡拉諾(Gina Carano)似乎將美國共和黨人受到的對待,與猶太人在納粹德國所遭受的對待相提並論,而遭解僱;連迪士尼樂園放寬員工服裝要求也被認為別有居心。

6 月初,反覺醒一派認為自己挖到寶,他們披露了一份名為「種族意識聯盟」的迪士尼內部文件,這份文件就如何談論、處理種族問題提供了建議。它討論了系統性種族主義、白人特權等概念,以及「所有生命都很重要」(All Lives Matter)(註3)等冒犯性言論,並提供外部閱讀清單。這份文件是建議,而非禁令,但用曝光這份文件的記者克里斯多夫‧魯佛(Christopher Rufo)的話來說,它證明了「迪士尼高階主管將批判式種族理論的意識形態提升為新的企業教條」。或者正如塔克‧卡爾森(Tucker Carlson)在福斯新聞中所說的,「迪士尼正在鼓勵燒書,告訴我們平等是錯誤的、人人並非平等,我們之中有些人的命比其他人的命更重要。」

迪士尼拒絕就本則報導發表評論,回應宣稱:「這些內部文件被故意扭曲來反映本公司政策,但事實上,它們的目的是允許思想和討論的多樣性」。這是一些保守派渴望發動的更大型文化戰爭:迪士尼才是激進社會主義宣傳運動的一部分;審視美國的種族主義歷史本身就是種族主義;白人保守派才是真正的受害者。就像經常被誤用的「覺醒」(woke)一詞,「批判種族理論」是一個模糊、語義上有彈性的概念,而非實際的東西,但共和黨人正在通過立法,來禁止學校教導這門課。而且,不可避免地,一些保守派專家持續呼籲人們抵制迪士尼。從大眾觀點來看迪士尼的「取消文化」,迪士尼本身必須被取消。

華特‧迪士尼本人極力避免政治聲明,這樣才能宣稱他的電影適合所有人。但他在 1940 年代參與反貿易工會主義和麥卡錫反共產主義,而從他擁護「傳統家庭價值觀」這點來看,他普遍傾向於保守主義。他可能不是公然的種族主義者,但他充其量只是頑固地不瞭解文化敏感性和非白人的敏感性。他的態度反映在他的產品中。

「迪士尼從來就不是非政治性的。」英國肯特大學美國研究中心主任、《迪士尼文化》(Disney Culture,暫譯)一書的作者約翰‧威爾斯(John Wills)說。「雖然它表面上的特性讓人覺得它的故事和產品是無害的娛樂,但隨著時間的推移,迪士尼內部顯然是有某些意圖的,而且這些意圖在過去 100 年裡發生了巨大變化。從歷史上看,迪士尼是關於華特企圖保護一個在許多方面早就逝去的美國願景,這來自對過去較為保守光景的懷舊之情。」

這並非迪士尼第一次因為背離那些價值觀而被針對。1996 年,以美南浸信會和美國家庭協會為首的基督教團體對迪士尼進行了長達 9 年的抵制,理由是「愈來愈多宣傳同性戀、不忠和通姦等不道德的意識形態」。他們的動機是以成人為導向的電影,如《神父》(Priest)和《黑色追緝令》(由迪士尼子公司米拉麥克斯影業發行)、由出櫃的女同性戀者艾倫‧狄珍妮(Ellen DeGeneres)主持的 ABC 頻道脫口秀,以及對同性戀友好的僱傭條款。

這也是迪士尼成為文化戰爭目標的另一個原因。如果就像俗話說的:「文化在政治的上游」,那麼迪士尼就在這條河的源頭附近。它的產品不但幾乎無所不在,而且以兒童為目標族群。確切來說,是我們許多人最早看到的電影和角色之一,每一代人都與這些電影或角色一起成長,吸收了他們的價值觀。因此,對過去迪士尼的懷舊很容易變成對過去美國的懷舊,至少對於那些認為過去是一個更好的地方的人來說。

針對迪士尼重新評估其歷史,並討論白人特權和系統性種族主義等問題的強烈反對,反映了當前對美國自身種族主義歷史的檢視。對某些人而言,在《小飛象》電影前放置免責聲明或質疑白雪公主劇情,就跟移除邦聯雕像或教導學童奴隸制度一樣。

《小飛象》中的烏鴉曾被指為對非裔美國人的種族歧視性刻畫。(Disney:Allstar)

如果迪士尼被迫選邊站,保守派的企圖可能會失敗,維吉尼亞大學媒體研究助理教授希爾帕‧戴維(Shilpa Davé)表示。這不僅僅是個原則問題。「這也是為了自身利益。」她說。「目前的情況是,迪士尼意識到自己必須吸引不斷變化的族群,所以他們的底線是:該如何獲得更多顧客?要怎麼吸引新的世代?這其中一部分包含:是的,我們希望包含多樣、公平和包容的精神,因為這是我們的世代前進的方向。如果迪士尼想成功,就必須具備前瞻性。我們生活在一個全球化世界。我們也生活在一個種族多元、階級多元、宗教多元的世界,我們不能孤立自己。企業明白這一點。」

迪士尼員工表示同意:「看到整件事是如何發生的,真是太有趣了,有人說『他們向覺醒的暴徒鞠躬哈腰。』不,他們會這樣做,是因為做一些吸引更大族群的事對生意有利。他們不能只吸引保守的觀眾,他們需要吸引所有人。資本主義不站在你這邊。」

未來絕對還有更多硬仗要打。正如迪士尼在種族方面的文化歷經徹底改革,白雪公主事件顯示性同意議題可能成為下一個戰場。這並非新問題。2018 年,《冰雪奇緣》配音演員克莉絲汀‧貝爾(Kristen Bell)告訴記者,她用《白雪公主》教女兒認識陌生人的危險性以及同意的重要性,她問她們:「妳們不覺得王子未經白雪公主允許就親吻她很奇怪嗎?」

綺拉‧奈特莉(Keira Knightley)在同一年也提出了類似的疑慮,即使當下她正在宣傳迪士尼的《胡桃鉗與奇幻四國》。奈特莉不想讓她的女兒看「為男人放棄聲音」的《小美人魚》,或是《灰姑娘》,一個女人「等著有錢人來救她」的故事。時尚雜誌《Teen Vogue》在 2017 年一篇題為〈為何這些迪士尼電影可能有助於延續強暴文化〉的文章中更深入議題,指出《黑魔女:沉睡魔咒》和《美女與野獸》是有問題的。我們還要多久才能在這些電影前面看到內容警告?

在真人版《美女與野獸》中,樂福(LeFou)這個角色對反派加斯頓(Gaston) 萌生情愫。(Amazon)

迪士尼大部分的經典故事在一開始就已經過時了。它們改編自歐洲民間故事,植根於父權制度的價值觀,而且更加暴力。在原版的童話故事中,邪惡女王要求獵人殺死白雪公主並帶回她的肝和肺;當他帶回鹿的器官時,女王認為它們是白雪公主的,並吃了它們。故事裡原本也沒有「真愛之吻」,是迪士尼添加了這個橋段。在原版中,當毒蘋果從白雪公主的喉嚨中掉出來時,她就醒來了。

《睡美人》也是如此。在巴西雷的原著中,女主角不是被一個吻喚醒的;她在睡夢中被強暴。九個月後,她懷著雙胞胎醒來。從本質上來看,這都是相同的過程:如同華特‧迪士尼根據 20 世紀中的美國價值觀重新塑造這些故事,當代觀眾如今發現迪士尼的版本與 21 世紀價值觀毫不相符。即使是古老的故事也有保存期限。

註1:或稱指控文化,是一種社群抵制行為,用以表達不滿和施加社會壓力。

註2:指在社交媒體中,系統化地操縱民眾情緒的機制。

註3:All Lives Matter 是一個用以反對 #BLM 的運動口號,被學者批評為忽視結構性種族主義的發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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