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本來是孤兒

單人房裡,床頭側有一張普通的彩色 A4 紙輸出,兩頭西伯利亞狼,一頭吠著另一頭。圖片自網路抓來,噴墨顯不出毫毛上的細雪。當初印出來貼在房間裡,大約是用來展示你與戀人之間,某種恃(你)強凌(他)弱的態勢。有些時候,他會對著那兩頭狼傻笑,看看因寫作論文自困自怒的你,復在小床上睡著。後來你們平和、平常、平淡地分手。徒剩餘兩頭苦狼,鎮壓在白牆上。

普通的分手,喪失了應有的果決與憤恨,甚至分手後,他仍然要帶你去挑一件保暖冬衣。來不及送的聖誕禮物,你也不推辭。上街那天,不想多拖磨,又不想太早了結;不好選太貴重,但又不想輕縱。最後挑了一件不鍾情的棉絨背心,像期限將至的抵用券,該用、得用,但用完就是用完了。

也是那個冬天,論文寫完你準備搬離台北。一口氣預備了 25 個郵務紙箱,反覆沿著摺線推方,扣底,押入書物,封箱。箱子堆疊,受人推磨,脫下無數看不見的紙纖毛,密密填入肌膚的孔,產生持續的刺傷感。已經預約了收送包裹、退宿、搭火車的時間,只得無情地打起精神。斜切比目,晚摘葡萄,手作市集……裝箱是與整座(城市)空間相折,互相排出餘水。箱子裡是留,箱子外也是留。牆與地的臉,一塊一塊陸續顯露預設的表情:你總要完結了。

車站月台,耳機裡播放你已經預備好,只是忍住還不聽的黃乙玲〈台北 sayonara〉。論文口試結束那天,在林森北路的卡拉 OK 酒吧你也唱了。每次醉後,從一局要移動到另一個局,半夜大樓風把罩衫吹得一翻一翻,你真心勾著身邊的人說:在台北真好。這首歌詞已經聽得不能再熟,18 歲上台北念書以來離開過三次:26 歲當兵,30 歲出國交換,36 歲博士畢業。它們使用同一首主題曲。

不是我欲離開,是你逼阮離開。霓虹閃爍妖嬌的台北市,今夜你擱為誰抹胭脂。

重播幾輪之後才想到,歌裡的「你」,不是拋棄你的人,而是台北。因為接著唱下去的是「無情人留乎你」,是把無情人留給台北 —— 有人問過台北的感受嗎?你試著安撫,它們與他們要給你的可能是一種幻,像紅色從胭脂蟲來。像上次分手那個晚上,你走去不遠的河岸公園,看著映照城燈,使人不知其深的新店溪,想在水面上觀望出一絲絲虛構的成果。

無情人留給台北了,歌詞的小結論是:「愛本來是孤兒」。但你想的不是對愛絕望,人生無侶。你想要讓一顆字也是一顆孤兒。我。心。車。水。它們素顏,自我壓縮,分別選擇一首歌來引用,抽成真空包。先前你讀過一篇論文,寫到港歌,時代,戀愛與城鄉移動之間的因果。學術就是這樣,沒有什麼是憑空而來。你希望自己的好孤愁、好哀悲,也是有所本的,或至少要想到,這首〈台北 sayonara〉,跟其他望鄉歌曲之間的親緣。只是,只是你再向下唱,就一定會產出(經過援引,自帶典故的)串串淚珠。

你摳著褲袋裡車票的小尖角,一面草黃,一面磁黑。你想詮釋這首歌的時空,發現它也有一張自己的,有起迄站的票面:不願打醒夢中的台北市,對阮故鄉看過來,有較媠。還沒離開的時候,難道知道從故鄉看過來比較漂亮嗎——但你寧願先這樣被說服,因為說 sayonara,要是一件好有儀式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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