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影劇中點菜，做自己的多汁祕方

六人行，十年餐桌

近年來我有個習慣，簡單吃頓便飯卻不知該點選哪部影劇佐餐、做家務需要聲光娛樂提振精神，或純粹只是覺得屋子裡太安靜來點聲響時，就會在電視上播放《六人行》。

這部被我反覆觀看千百回的經典美劇，是我們家習以為常的背景音效，每當第十季完結篇六人推著嬰兒車走出公寓謝幕，我便立即重回第一季第一集迎接濕答答新娘子的那間咖啡館。所有情節深烙在腦中，我能邊洗碗邊聽著人物對話，接口演員預計說出的台詞。

照理說，熟稔到這般程度，《六人行》已經不大能觸動我，重複觀賞只是出於某種需要陪伴、轉移生活注意力的苦悶，然而在那多達 236 集的故事中，總有好些吃食的畫面撩撥我對特定食物的欲望，而且是平時並不怎麼想吃，但只要劇情演到那裡，食慾就被無端啟動。

首先是素食者菲比在懷上三胞胎期間，突然性情大變渴望肉食，喬伊為免除好友的罪惡感，自願在她孕期結束前改為吃素，如此一來沒有多的動物被犧牲。於是那集故事完結在菲比用母獅狩獵般地神情給自己做醃肉三明治，伴隨喬伊眼巴巴望著，代替觀眾發出各種「喔天哪」的哭音，這段一氣呵成不過半分鐘的片尾，便使我湧起想要來份三明治的情緒，無需複雜，甚至不用起司蔬菜增添澎湃，就是像菲比那樣，兩塊麵包，幾片冷肉，簡單塗抹芥末醬，足以令人六親不認。

再來是莫妮卡代替瑞秋做的一頓晚餐。費盡心思總算與帥氣的客戶約書亞搭上，瑞秋計畫在初次約會展現自己的「廚藝」，畢竟與一位廚師當室友的好處就是能借助對方的專業自抬身價。只見莫妮卡在流理台剝除蘆筍的纖維，瑞秋興奮地分享自己為約會做的準備，接著問：「對了，『我』要做什麼菜呀？」好友一派輕鬆地答道：「『你』要做一道苦苣沙拉配羊奶乳酪和松子、野米飯、烤蘆筍，還有鮭魚酥派！」完全是一套我若有閒也會想在家裡複製出來的晚餐菜色，尤其是質地舒鬆帶有獨特榖物香氣的北美野米飯；後來瑞秋和約書亞的晚餐被養在公寓裡的雞鴨打斷，我無盡惋惜一桌美妙飯菜沒能在最理想的狀態被享用。

關於甜點的悸動也是有的，還是我向來沒興趣的起司蛋糕。錢德誤食鄰居訂購的起司蛋糕，被瑞秋人贓俱獲進而同流合污，兩人毫無節制嗑完整模蛋糕，甚至去那間寄錯地址的「芝加哥媽媽烘焙小舖」吃了一頓霸王餐，最後仍不知羞恥地偷走鄰居尚未收進屋裡的起司蛋糕。這蛋糕究竟多麼好吃，讓兩位好友欲罷不能，一再逍遙法外？看著這對男女失心瘋到趴在公寓走廊上分食因爭吵而被翻落在地的起司蛋糕，想起瑞秋對於那塊蛋糕的形容：「它好吃極了，有著奶香豐富又酥脆爽口的全麥餅乾底，搭配風味濃郁但十分清爽的奶油起司餡⋯⋯」我的嘴裡和瑞秋一樣，口水汨汨流出。

六人的十年生活，創造出無數用餐時刻，在餐桌上吃、在手足球台旁吃、在客廳茶几吃、在浴缸裡偷情的時候吃⋯⋯而在完結篇播出 16 年後，六人公開聚首回顧的前夕，官方出版食譜書 《六人行：官方食譜》（Friends: The Official Cookbook），透過一百多則食譜，帶領劇迷重溫那些笑淚雜陳的片刻，有喬伊的肉丸潛艇堡，有瑞秋的英式乳脂鬆糕（應為沒加牛肉和豌豆的版本），還有讓羅斯對主管發飆的感恩節火雞三明治，我們在羅斯崩潰前得知，莫妮卡會在三明治裡夾一片浸潤過肉汁的吐司，讓三明治嚐來更罪惡，羅斯稱之為「多汁祕方」（The Moist Maker）。我想，《六人行》出於種種原因成為觀眾心中的永垂不朽，也正是有這些自然而充滿人性的飲食情境作為劇集的多汁秘方，讓人數度重返仍滋味無限。

一人劇組，自給自足

不過《六人行》倒不是唯一讓我食癮發作的影劇，事實上，基於飲食編輯的職業病，觀影的時候經常在看劇中人怎麼吃飯。前陣子看幾部作品，都發現自己有這個症頭。

《頭號外交官》的主角凱特被派駐英國，每天早上在大使官邸都有早餐推車任食，培根、雞蛋、吐司、焗豆、莓果、司康⋯⋯盛在漂亮的盤裡，但她通常不吃早餐，只喝咖啡，心思細膩又有點狡猾的老公哈爾，總故意把食物吃一半留在餐桌上，凱特就在忙碌中無意識地把剩下的食物吃掉。這是丈夫在搖搖欲墜又隱含較勁意味的婚姻關係中，不著痕跡關照妻子的方式。

《悲情城市》有好幾場吃飯的戲，我總垂涎那些幾菜一湯的家常菜。文清在一桌菜前顧著讀書，寬美身懷六甲端著冒煙熱湯進來，他醒悟上前幫忙端湯，開動後不專心吃飯，寬美替他夾了幾次菜，最後按捺不住要他別讀了。我一直緊盯那碗白煙裊裊的湯，很想知道寬美炒哪些菜，可惜 4K 修復終究沒能清晰得讓人看明白。電影結尾也在吃飯，一顆長鏡頭，對著昏暗的飯廳，只有男人上桌，其他小孩、女人夾了菜就鑽去旁邊的神明廳，林家的男丁只剩下發瘋的文良，其他死的死，失蹤的失蹤，悽愴的命運，一家人仍照常吃飯，而且吃得很香。

《人選之人》翁文方委婉向爸爸提起帶女友回家吃飯，這裡台詞寫得好，飾演爸爸的柯一正精準詮釋「意識到自己多不會聊天」的懊惱，又巧妙化解女兒的怨氣，隨後一家人上桌吃晚飯，同樣是幾菜一湯的圓滿，預告朱儷雅來翁家也會吃到這樣一桌菜。另一廂黃健瑋演的家競把泡麵吃出新層次，讓人想跟他兒子一樣許願「爸爸，我想吃泡麵」；確實，泡麵天天吃就不再好吃，小兒亦有理，阿嬤的菜天天吃也沒那麼美味，可是我身為一個能自主決定吃什麼的大人，還是想說小孩子不懂事，你長大就知道，順帶一提，爸爸在泡麵裡加起司不是營養，只是讓泡麵更胖而已。

那些吃飯的情節提醒我很久沒有好好做一頓飯菜，跟這些角色一樣，我忙著生活裡的其他事情，卻沒人為我做有菜有湯的晚飯。貪心，貪吃，終究只能靠自己。

於是某天的晚飯餐桌是這樣的：鹽麴炒西洋菜、番茄炒蛋、滷豆干、酸白豬肉豆皮鍋。如此盤算著。要有豔綠的時蔬，像林家的灶頭會端出去的；廚房存有熟透的番茄，與雞蛋一塊兒喚回家常菜的魂魄；從飲食作家莊祖宜那裡讀得樂評人馬世芳的豆干食譜，把豆干在滷水中滾得蓬鬆柔軟，冷熱吃都好；冰箱裡一小盒酸白菜和醃汁，是一爐熱湯的美好基底。

戲裡有其他角色，片場有工作人員；飯菜有人煮，碗盤有人洗。我是自己的其他角色，自己的工作人員，自己的多汁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