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吉米《致深邃美麗的》: 在演與不演之間

萬年不完結的漫畫名作《玻璃假面》(前譯:千面女郎)描述天才表演者北島麻雅╱譚寶蓮如何歷經層層試煉,最後拿到夢幻角色「紅天女」的故事。在早期的闖關過程中,有一回她的伯樂月影老師╱阮玉冰出了道難題,要她扮演一個從頭到尾坐在台上的洋娃娃,沒有任何台詞,不能移動分毫,換言之,一旦觀眾發現她出現人類的反應,表演即告失敗。

約莫半年前,當張吉米告訴我他要做一個「演員在台上從頭到尾不動的表演」時,我頭一個聯想到的,就是譚寶蓮的試煉。在這套究極各種表演技巧(偶有誇大的嫌疑)的漫畫裡,主角為了演出非人的娃娃角色,把竹竿綁在四肢生活,好模擬四肢僵硬、關節不動的身體感;為了體會「無心」,專程到深山寺廟跟住持學打坐⋯⋯這些戲劇性的關卡無疑是英雄冒險旅程的必要橋段,譚寶蓮也一一挑戰成功,在公演時獲得觀眾驚呼「看完戲才發現那個洋娃娃是真人!」作為演技被認可的證明。

相形之下,張吉米找來六位年齡、訓練、資歷不同的演員一起「不動」,表面上不比譚寶蓮演洋娃娃更戲劇性,但追究起來,可真是戲劇性又激進——試想,當你進到劇場,發現 FA、圈圈(禤思敏)、陳雪甄、余佩真、吳立翔、詹凱安等表演路數殊異卻各具魅力、辨識度極高的演員齊聚,他們卻整場一動不動給你看?

這還算表演、還叫戲劇嗎?你或許會問。於是我們得先繞回來,說說張吉米這號劇場怪咖。但凡吉米的名字出現,通常伴隨奇怪的演出:他和一位來自香港的迷人女演員圈圈結婚,但喜酒辦在紅樓劇場,婚宴即表演,紅包即票錢。他受邀參加臺北藝穗節,結果在藝穗節裡又搞一個藝穗節,節內有節,從主辦單位、受邀團隊到觀眾全都戲弄了,卻又顛覆得好不過癮。

他做了一個戲《CYH-279》,戲名是他的機車車牌,每場演出一位觀眾,觀眾席設在機車後座,他自己擔任演員兼司機,和觀眾上演零距離互動。我雖無緣觀賞這演出,但《CYH-279》是我銘記「張吉米」這名字的正式起點。日後吉米告訴我,這作品申請文化局補助時,因為只申請一萬五千元,打破文化局創作補助金的最低記錄。「但只有油錢、機車簡單改裝花錢,還有售票簽約金花錢嘛!」說罷他露出招牌的「哇哈哈哈哈」大笑。

炫技是演員的本能,不言不動近乎殘酷

張吉米是個不折不扣的「鬼馬」,但鬼馬底下自有他劇場一做二十年的細膩觀照。就拿這次即將在臺北藝穗節演出的《致深邃美麗的》來說吧,六個演員在劇場裡如如不動,但環繞他們的道具、裝置、聲響⋯⋯都在動。於是戲劇的時刻可能不再發生於我們認知的演員身上,而在作為觀眾的我們之中——更精準地說,戲,發生於我們投注的觀看和他們反射的被觀看中。自從英國劇場大師彼得.布魯克(Peter Brook)標舉「空的空間」(The Empty Space)以來,我們大約知道「觀者」是構成劇場的一分子,但張吉米要用演員的「不動」和「不演」(至少從表象來說)迫使你意識到作為觀眾的「動」與「演」。

可別以為這對演員是件便宜容易的差事。「演員」雖是一門熱衷被觀看的行業,但之所以承受被看,是因為他們通常練就一身好演技。演員的本能是炫技的,無論那技藝是載歌載舞、唱唸作打,或以完美腔調演繹風格各殊的文本台詞。要他們不動不語是收斂技藝,近乎殘酷。《玻璃假面》的譚寶蓮在演出洋娃娃之前,是個演技渾然天成的舞台風暴,但強迫她在台上不動,迫她練成其他更重要卻未必外顯的技藝,例如,在靜定中保持表演所需的「向外投射」;觀察同台表演者的呼吸並隨之反應——劇場從來不是靠一個表演明星足以撐起,那是一個涉身參與者都會影響它生成質地的場域。

我問吉米,但是要演員不動,總得給他們一個理由吧?譚寶蓮是被眾人爭奪的洋娃娃,那他的六位演員是什麼?他說,起先他的設定是「坐了一百年的人」,「我希望他們像是一尊坐在宗教場所裡的神像」,「觀眾進來和神像裡面的『靈』對話」,但隨著和演員們排練工作後,他們的扮演定調為「一群開了一百年派對的人,雖然還想玩,但身體已經累到想動也動不了」。

關於這個表演的另一個暗示,是創作團隊在同名臉書粉絲頁玩的另一遊戲。從六月到七月,每個演員選擇一個特定時地,公告後觀眾可自行前往,但你不知道你會遇見誰,在那裡表演或不演。每場都有「觀眾」將他們的奇遇以文字記錄回饋給劇組。從目前公開的記錄讀來,觀眾內心戲的激烈度往往超越演員的「現場表演」。這樣的觀演關係會帶所有人抵達何處?答案在劇場裡,也藏在題名裡:深邃美麗的_________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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