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想於 1970 年的「摩西計畫」（MOSE）終於完工啟用，但它會是威尼斯乃至全世界對抗海平面上升的解方嗎？看似成功解決水患的同時，又有哪些隱憂
義大利威尼斯——在一個漲潮的午夜時分，一名工程師在威尼斯潟湖人造島上的指揮中心裡，按下他螢幕上一個寫著「升起」的箭頭。
在潟湖深處與海洋相連的四個海口處， 78 座彼此相連的大型防洪閘門被嵌入海底，裝置啟動時會將內部的水排出、填滿空氣後升到水面，它們像一條黃色樂高積木組成的護城河，阻擋著湧動的海水。
在整個 11 月的漫漫長夜裡，城市的高水位預報員們在里阿爾托橋（Rialto Bridge）附近的辦公室裡喝著咖啡，看著即時影像裡六公尺的高浪打上防洪閘門外側。最終，閘門外海平面高度達到了 1.6 公尺以上，這是百年來第三高的水位紀錄，這種水位高度通常會威脅到居民的生命安全、圍困所有威尼斯人與旅客，進而衝擊當地經濟。
然而這一次，上述情形都沒有發生。澆灌著城市的是大雨而不是海水。孩子們拖著書包上學；在毫無波瀾的運河上，威尼斯人在水上巴士上看報紙；商家也收起了他們的排水泵浦。這一切都要歸功於「摩西計畫」（MOSE）：義大利語「實驗電機模組（Modulo Sperimentale Elettromeccanico ）」的縮寫，象徵該設施如聖經中的摩西，將海水劈成兩半，拯救了這座城市。
「沒有那些防洪閘門，這就會是一場災難，」潮汐預報中心的主任阿爾維斯・帕帕（Alvise Papa）說，他小時候就曾在水災中搶救父親帽子店裡的商品。他描述，當時水就像噴泉一樣、從地板上的裂縫不斷噴出來。「如今這再也不會影響我們的正常生活。這都得感謝神蹟般的摩西計畫。」
而在義大利現正歌頌著這不可思議的成功時，耗時 50 年的摩西計畫與 1500 年的威尼斯歷史都仍持續發展中。摩西計畫所代表的已不僅僅是一項工程建設，它象徵著義大利的野心與技術革新，但它的延宕也反映出義大利不穩定的政治局勢、不善治理、官僚主義、貪污腐敗、債務和失敗主義等問題。
如今，摩西計畫雖然被視為城市的前哨，但它也見證了氣候變遷的勢不可擋，以及人類力挽狂瀾的努力是多麼徒勞無功。摩西計畫的防洪閘門花費了 50 億歐元（約 1700 億台幣），費時多年才完工，然而氣候變遷的速度早已超出了它所能承受的預測範圍。
在歷經千辛萬苦將防洪閘門搭建完成後，未來的挑戰將會是找到讓它們保持低水位的方法。如今威尼斯在摩西計畫的使用率上已高出預期許多，且隨著海平面不斷上升，未來也極有可能會更大規模地運用它，甚至可能因此將這座城市與其不可或缺的海水隔絕開來。
專家警告，要是這樣持續擴建下去，可能會讓威尼斯灣變成一個積滿有毒藻類的惡臭沼澤，讓迷人的運河變成臭氣熏天的開放式下水道。
然而，如果不把這些海水擋在閘門外，威尼斯毫無疑問地最終會被淹沒，成為無法居住之地，優美的宮殿和教堂將會被海水的鹽分侵蝕，其所乘載的歷史也將被沖刷殆盡。
當今的威尼斯是安全的，但它正在面臨著一個非常艱難的抉擇，海平面如此之高，城市需要長遠的保護措施。
「到那時，我必須決定，」帕帕說：「我要拯救城市，還是拯救潟湖？」
正在下沉的城市
威尼斯既是傍海而生，也是抗海而生。自建城以來，水既保護著城市，又威脅著城市，威尼斯人總是努力在這兩極之間保持平衡。
五世紀時，來自義大利半島的難民在這塊泥灘小島上定居，他們用木樁在沉積物上搭建地基，以不會吸收鹽分的伊斯特里亞石建造大壩，將潟湖打造成宜居的模樣。
這些先人運用智慧將威尼斯共和國打造成一個富強的海上霸權，第一批總督／領袖航行到潟湖與海洋交會口，把一枚金戒指從船上丟進海裡，象徵威尼斯與海洋的結合。
後來經過幾個世紀，由於美洲新貿易路線的興盛和拿破崙帝國的崛起，使得威尼斯的地緣政治重要性下降，威尼斯的昔日強權已然不再，但海洋對威尼斯的威脅仍在。
威尼斯曾是人類統御自然的典範，如今卻成為一個即將沉沒的地方。浪漫派詩人拜倫勳爵（Lord Byron）曾寫道：「威尼斯就像海藻一樣／漂浮／而後沉回原處。」湯瑪斯・曼（Thomas Mann）則在他的小說《威尼斯之死》（Death in Venice）中以這個城市作為衰敗的隱喻。
1897 年，威尼斯開始採取與海水危機抗衡的行動，在威尼斯的大運河交匯的三角地帶設置了水位標高措施，以標記漲潮的水位。而在 20 世紀的前 20 年間，威尼斯漲潮水位超過 110 公分的次數總共只有六次。但是自 1900 年以來，威尼斯的平均海平面已經上升了約 30 公分。在過去的 20 年間，漲潮水位超過 110 公分的次數也已經超過 150 次。
海平面逐漸上升的同時，威尼斯也逐漸在沉沒。城市底部的構造板塊正在下沉，這雖是自然現象，但 20 世紀時為了鄰近馬格拉工業港（Marghera）抽取地下水一舉，也加速了這個進程。
從 1950 年到 1970 年，威尼斯已經下沉了近 13 公分，雖然他們早已停止抽取地下水，但威尼斯仍然每年下沉約 2 公釐。
1966 年 11 月，一場高達 180 公尺的致命洪水席捲而來，這是迄今最嚴重的一次，海水癱瘓了整個威尼斯，摧毀了建築物，也摧毀了威尼斯能作為一個安全之地的脆弱信念。
義大利面臨著一個艱難的問題：威尼斯能得救嗎？
俐落優雅的解方
1970 年，義大利國家研究委員會舉辦了一場比賽，針對威尼斯面臨的海平面上升問題，讓各家公司提出拯救威尼斯的方案。
最理想的情形是，設計出一種能夠開闔的活動閘門，既能阻擋滿潮的侵害，同時又能在需要的時候讓船隻經過，並讓海洋與潟湖之間的水流自然交換。
獲獎的提案來自米蘭公司里瓦卡羅尼（Riva Calzoni），他們設計了一種能填充空氣後隨潮汐升起、填滿水後再降下的防洪閘門，一道安全而近乎隱形的海上防禦裝置，維護起來也比固定且外露的結構還更划算。
摩西計畫的提案聽來既簡單又俐落優雅，然而實際執行時仍有諸多困難需要克服。無論如何，這項建設將伴隨義大利走過接下來的半個世紀。
1984 年，政府將摩西計畫的建設工作外包給一個由數個義大利大型公司組成的建設聯盟，當時估計防洪水閘將於1995 年完工。直到 2003 年，極力推廣大型公共工程的義大利總理貝魯斯柯尼（Silvio Berlusconi）才真正為此奠定了第一塊基石，此時該計畫的預估完工時間被設在 2011 年。
但直到 2010 年 11 月，專家小組仍在討論應該用哪種金屬來製作連接活動閘門與海床的鉸鏈。
在里亞托橋（Rialto Bridge）下的「十賢宮 （Palace of the 10 Wise Men）」，官員們聚集在管理威尼斯水上生態的古老機構「水務官（Magistrate of the Waters）」的總部。會議室裡繪有數世紀以來的官員肖像，一些專家在此表明，他們不會因為承受政治壓力而無視仍待解決的技術問題、給出核可。
一位在專案小組的電機工程師洛倫佐・費林（Lorenzo Fellin）回憶，當他在一場會議中暴走、對水務官的施壓提出抗議時說道：「我不想成為同謀。」費林解釋說，他明顯感覺到「因為政府已經花費這麼多公共預算在這個工程專案上，不管是否有用，他們都要讓它完工。」
摩西計畫持續引發爭議與質疑。當鉸鏈被安裝完成時，批評者擔心它們會在地下生鏽，以及一種被稱為「共振」的物理現象是否會破壞閘門。
多年來，這個工程專案裡包藏了諸多不能見光的祕密商業行為和官員腐敗證據。 2014 年，威尼斯檢察官揭露了一個企圖詐欺政府的計畫，該案涉及賄賂政客保住這個專案與其相關的公共預算。他們逮捕了 35 人，其中包括水務官在內的高級官員。
現在負責威尼斯水利公共工程的官員瓦萊里奧・沃爾佩（Valerio Volpe）指著會議室裡官員肖像牆的一張照片說：「那是他最後一張被掛起來的照片，因為很不幸的，他被逮捕了。」
之後，從 2014 年到 2018 年，因為公共資金枯竭，外加國家不容許再有更多的貪污腐敗，極其謹慎地審查支出，許多捲入這樁醜聞的企業紛紛應聲倒閉。這項工程專案幾乎變成一個孤兒，甚至被原設計師、又被稱為摩西計畫之父的阿爾貝托斯科蒂（Alberto Scotti）鄙棄。當工程延誤時，「我拒絕承認這是我的作品。」他說。
災難預警
2019 年 11 月 12 日晚上，氣溫急劇下降，形成首席氣象預報員帕帕形容為前所未見的「異常熱帶氣旋」。「風完全發瘋了。」他說。
在滿潮時，潮水高達 1.8 米多，淹沒了威尼斯 85% 以上的地區，造成兩人死亡，以及難以估計的損失。在五星級的格瑞提皇宮酒店裡，水將地板淹沒，浸濕沙發、椅子和地毯。暴風雨吞噬了一個報攤。
「報攤消失了。」新聞記者華特・穆蒂（Walter Mutti）說。「洪水把它帶走了。」幾天後，洪水又來了，水深超過 1.5 公尺，這是幾十年來最嚴重的水災之一。運河和人行道之間的邊界消失了，潟湖湧入城市。木製長矛漂浮在商店櫥窗旁邊。悠長的警報聲響起。學校關閉，餐廳關門。雷亞托橋旁的遊客跟他們的行李擠在木板上，看起來像是氣候變遷的難民。聖馬可廣場成了一個巨大的深水池。水高淹至涉水而過的政客的肋骨，以及高大垃圾桶的邊緣。站在廣場上，你能感覺到水流。整個城市成了潟湖的一部分。
「我們不得不逃走。」聖馬可大教堂的馬賽克修復師安利科・平贊（Enrico Pinzan）說。他跑下來從地窖裡拿了一個珍貴的耶穌受難像，水沖破了地窖外牆，從窗戶湧入。他和其他人試圖用麻袋阻止洪水。但是水勢太大，開始衝破磚塊。
這就是摩西計畫原先應該要阻止的大事件。當時的工程師說它已經準備好了，但它沒有啟用。
未能阻止大淹水的失敗給威尼斯和義大利當局帶來了政治壓力、國際目光和令人不安的反省。他們必須做出改變。
在洪水過後的幾天裡，防洪閘門指揮中心的現場經理米爾科・安其林（Mirco Angiolin）感嘆，堤防已經準備就緒，但沒有人說「我來承擔責任」，並在需要時啟用裝置 。
「我們需要一位領導者。」他說。
羅馬加快任命公共部門資深經理伊麗莎白・施皮茨（Elisabetta Spitz）為摩西計畫的監督。她說，她在 2020 年 10 月 3 日「做出決定」，升起防洪閘門，不是為了應對危機，而是作為一個簡單的測試。正當義大利民眾的注意力集中在打擊新冠疫情，而不在擊退大海時，防洪堤默默地升起了。
堤防成功了。工程師們打開氣泡酒慶祝。
從那時開始，威尼斯一直免於滿潮事件的影響，但城市中遭受低水位淹水的地方，仍然岌岌可危。
設計摩西計畫的專家估計，防洪閘門每年平均需要升起五次，才能阻止大約 1 公尺高的潮汐。自摩西計劃於約兩年前啟用以來，閘門已經啟動 49 次。
2023 年 3 月 27 日，由聯合國召集的權威專家機構「政府間氣候變遷專門委員會」表示，地球可能會在未來十年內跨過全球暖化的臨界點。根據他們的推測，在高碳排的情況下，到本世紀末，威尼斯的海平面可能會上升近 76 公分。
專家表示，按照這個速度，升起堤防的次數可能會多於降下的次數。再加上愈來愈常見的強風和創紀錄的降雨量將更多的水引進潟湖，可能會需要不斷地升起堤防，這反而與當初設立的初衷背道而馳。
「大家將會談論打開潟湖，而非關閉潟湖。」義大利國家研究委員會海洋研究所常駐威尼斯的科學家格奧爾格・烏吉瑟（Georg Umgiesser）說。
帕多瓦大學（University of Padova）水力學名譽教授以及這項計劃的大力批評者路易吉・達爾帕奧斯（Luigi D’Alpaos）在掛滿潟湖地圖的辦公室裡說，不斷升起堤防會將潟湖變成「威尼斯的沼澤」。
漁民和其他航運利益相關者已經表達對堤防的擔憂，但支持摩西計畫的官員指出，他們已經在建設船閘，好讓船隻可以在防洪堤升起時順利通航。
防洪堤的支持者對於威尼斯終將在一個世紀後滅亡的預言表示沮喪，尤其是摩西計畫現在讓威尼斯比許多沿海城市獲得更好的防禦。
「 50 年後、 100 年後，我們知道潟湖會是什麼樣子嗎？」該計畫的總工程師史考堤說，或者，他補充說，誰知道未來將會發展出什麼技術。
地方和國家當局已經不使用摩西計畫來保護城市地勢最低的部分，例如聖馬可廣場及宏偉的 11 世紀大殿，而是花費數百萬歐元築壩和加高脆弱地區。
威尼斯市長路易吉・布魯格納羅（Luigi Brugnaro）已要求政府在接下來的 10 年內再撥款 15 億歐元來保護這座城市。
摩西拯救了誰
去年 11 月，義大利和威尼斯的高級官員在閃閃發亮的金色馬賽克包裹的聖馬可大教堂周圍啟用了玻璃屏障，有人稱之為「迷你摩西」，並請威尼斯的主教用聖水潑灑透明的屏障。
但這是為了誰的威尼斯？
現在，義大利人正在慶祝他們的成功，為了威尼斯，為了他們的國家，甚至可能為了全世界。
「（我們）有計畫將摩西系統作為國際模型出口。」經理施皮茨說。她認為，將智慧財產權出售給其他受到海平面上升威脅的城市，還可以幫助支付摩西計畫每年 6300 萬歐元的巨額維護費用，以及每次閘門升起會花費的 20 萬美元能源和勞動力成本。
布魯格納羅說，紐約市官員已經聯絡了威尼斯，因為他們也擔心類似的高水位危機，「他們想了解我們是如何做到的。」
自摩西計畫開始運作以來，自古代威尼斯共和國時期就因為容易淹水而禁止使用的公寓一樓，房地產價格已經上漲。它們是「完美的民宿」，施皮茨說。
這一切都指向一個問題：摩西計畫究竟拯救了哪個威尼斯？
這座曾經充滿活力、創造力、工業和威尼斯人的城市現在基本上已被居民遺棄，變成一個漂浮的主題樂園。它充滿了無法估量的寶藏，但在現實生活卻愈趨匱乏。它對旅遊業的執迷象徵了義大利從一個幹大事的地方變成了 IG 拍照天堂。
所幸，威尼斯仍有時間思考這個威脅；目前，它已經從不斷上升的海平面中贏得了生存機會。在出現有記錄以來第三高滿潮的早晨，當水流出潟湖和運河時，整個城市明顯地鬆了一口氣。
經常淹水的咖啡館的經理們談到了「轉型」；穿著雨衣的導遊向美國人解釋，「如果沒有摩西計畫」，這座城市就會被淹沒；露西亞・蒙坦（Lucia Montan）提著一個印有黃色閘門的手提袋，走下雷亞托橋。「這是種美妙的感覺。」她說。「終於，我們安全了。」
在天氣預報中心，市長發言人傳來訊息，嘲笑所有抗議摩西計畫的人。帕帕的同事們接聽熱線電話，聽著威尼斯的老人和殘障人士詢問創紀錄的洪水是否會淹沒他們家。
「摩西計畫啟用了。」客服亞歷山卓・托索尼（Alessandro Tosoni）回答。「不會有問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