製作過《教父》、《不可能的任務》等無數經典，曾經好萊塢的「那座山」派拉蒙影業於2016年至2018年間虧損高達九億美元。現任執行長說他正試圖力挽狂瀾，要再次擦亮這塊百年金字招牌
那是場眾所皆知的好萊塢傳奇之戰，充滿心機暗算與詭計，《浮華世界》將之喻為一部恐怖片：「希區考克執導版本的《華爾街》」。
1993年秋天開始連續數月，兩大媒體巨頭薩莫・雷石東（Sumner Redstone）與巴瑞・迪勒（Barry Diller）針鋒相對，爭奪當時娛樂圈的終極大獎：派拉蒙影業（Paramount Pictures）。建地約7萬6,000坪的派拉蒙片場，曾出品《教父》和《唐人街》等經典電影，以及當代票房冠軍《捍衛戰士》和《比佛利山超級警探》。
當年家庭劇院產業正夯，讓好萊塢賺進大把鈔票。但派拉蒙可不只是棵搖錢樹。在1910年代創立、擁有數座豪華攝影棚、又掌控龐大電影資料庫——像派拉蒙這樣傳奇的公司，很少會出售。擁有這樣的電影公司將龔固你的地位，讓你搖身成為文化菁英圈內的有權有勢者。
當年出價97.5億美元，相當於今日的170億美元，雷石東的維亞康姆集團（Viacom）成功買下派拉蒙。「別說我沒買生日禮物給妳，」與律師團一同在紐約的21俱樂部（21 Club）慶功時，他對當時的妻子菲莉斯說。
25年後，派拉蒙再度陷入一場鬥爭。但這次，這家歷史地位崇高的電影公司已不再是好萊塢眼中的寶，差得遠了。這次，派拉蒙打的是一場生死存亡戰。
維亞康姆以鬧劇似的方式經營，諸如砍掉營收優渥的電視事業、開除恐怖片大製作人傑森・布倫（Jason Blum）、將漫威拱手讓人、認為史蒂芬・史匹柏（Steven Spielberg）「毫無用處」，種種錯誤讓派拉蒙岌岌可危。2016至2018年間，派拉蒙虧損高達九億美元；全美票房連續七年敬陪末座；坐擁29座攝影棚的片場早就年久失修，2011年宣布高達七億美元的設備升級，至今尚未動工。
和其他好萊塢同業一樣，派拉蒙也面臨和矽谷的競爭。派拉蒙總部六條街外，網飛（Netflix）租了棟大樓作辦公室，這個線上串流公司可說已鯨吞下整個娛樂產業。今年網飛將推出90部電影（包含紀錄片）。相形之下，仍占有一席之地的傳統製片廠：派拉蒙、環球、索尼、迪士尼、華納兄弟，今年這五家公司要推出的電影加總起來也差不多是這個數字，其中派拉蒙占13部。
在線上串流服務愈發蓬勃的時代，傳統電影產業將面臨更多挑戰。接下來，Apple 將推出價值數十億美元的電視與電影服務。Facebook 近期也開始認真行銷旗下的隨選視訊平台「Watch」。為了趕上這波風潮，迪士尼與華納等媒體公司動作頻頻。迪士尼以713億美元買下21世紀福斯的大部分資產；華納則用854億美元的價碼把自己賣給了美國電信業巨擘 AT&T，並預計在今年底推出自己的大型線上串流平台。
和這些娛樂圈超級巨輪相比，維亞康姆就好比一葉扁舟。
這一切發展都讓經紀公司、導演、編劇、製作人不禁要問：最能夠代表好萊塢的派拉蒙，能夠以單打獨鬥之姿，找到一條屬於自己的出路嗎？或者，如福斯一樣，劇終落幕？
「我早就知道派拉蒙面臨挑戰，」於2017年接掌派拉蒙執行長的資深電影人吉姆・賈諾普洛斯（Jim Gianopulos）說。目前他正力挽狂瀾，試圖讓派拉蒙起死回生。「但當時我並不知道挑戰有多艱鉅。」
「眼睛一亮」
去年底某個下午，我們到派拉蒙片場一遊，發現那裡熱鬧無比。處處可見堆高機搬運片場自有木工廠搭好的新布景，園丁修剪著芙蓉樹籬，電工正在架燈，高爾夫球車載著片場人員跑來跑去。乍看之下，今日的派拉蒙跟1994年雷石東接手時一樣生氣蓬勃。
但是這個榮景只是假象。不管是派拉蒙或是其他電影公司，現在幾乎沒有電影在洛杉磯拍攝了。根據追蹤電影製作的非營利組織 Film L.A. 指出，2017年百大賣座片，只有十部在加州拍攝。現在去新墨西哥州或是喬治亞州拍片比較便宜，這兩州都提供優渥的補助。電視影集仍在片場拍攝，但是雷石東於2005年將公司一分為二，派拉蒙整個小螢幕團隊被分到 CBS 電視公司底下。
在許多層面上，派拉蒙已成為一個虛華的出租物業。HBO 租了17號棚，拍攝關於一名殺手想轉行的喜劇影集《殺手進城》。由福斯製片、NBC 播出，賺人熱淚的《這就是我們》則用上了三個棚進行拍攝。索尼與亞馬遜則租下派拉蒙的其他影棚。
為了搶救命懸一線的派拉蒙，賈諾普洛斯與新副手妮可・克萊門斯（Nicole Clemens）著手重建公司旗下的電視製作。派拉蒙於2013年重啟電視製作，現在共有九部影集，包括在 TNT 播出的《沉默的天使》，以及在亞馬遜付費平台播出的《傑克・萊恩》。賈諾普洛斯說他希望在今年底以前，能夠有20部影集上線。維亞康姆說，派拉蒙電視去年收入高達4億美元。賈諾普洛斯則表示，與去年相較，電視部門的盈利目前看來將能翻漲一倍。
克萊門斯肩負著各界的厚望，某個週五傍晚六點鐘，她仍在辛勤工作。當我們在門外等候時，兩名助理正在打電話，彷彿他們的命運就綁在話筒上了。
克萊門斯終於從辦公桌後現身。「噢，這算是平靜的了。」她說。「你們該看看我們早前的樣子。」
雖然電視製作對派拉蒙的財務非常重要，但賈諾普洛斯說，電影將永遠是這家公司的命脈。正因如此，2017年9月，他雇用了好萊塢知名製作人、賣座電影《暮光之城》系列的幕後推手威克・葛佛瑞（Wyck Godfrey）做電影部總裁，並由全新的行銷、公關與動畫主管協助他。
「聽起來老掉牙，但只有好的團隊才有好的公司，」賈諾普洛斯說。「所有我帶進來的關鍵人物都是已有一番成就、經驗豐富的高階主管，」他接著說到新進人員，或許也間接地評論到那些已離職的性急員工：「沒有一位會大呼小叫，也沒有一位會誇大其詞，他們都是成人，都能互相合作。」
葛佛瑞身為電影製作人，曾親身經歷運作失靈的派拉蒙。2016年由於選角爭議，派拉蒙突然中止葛佛瑞改編約翰・葛林（John Green）小說《尋找阿拉斯加》的計劃。
「從我一個局外人的角度看來，這間公司的運作模式以恐懼為導向，所以我的首要任務是設法改變這點。我已經向無數願意傾聽的人說：『要試著為我們相信的事物冒險。』當我們失敗，我會承擔責任、承擔輿論，而失敗在所難免。但一定要嘗試。」
「我們必須拍更多電影，包含經得起時間考驗的電影，」他繼續說道。「我們別無選擇，這是唯一途徑。」派拉蒙希望在2020年能夠推出17部電影。
葛佛瑞接下來的電影陣容強調大製作、全球觀眾導向，用好萊塢的話說便是「帳篷桿子」（tentpole）的強檔大片。醞釀許久的《捍衛戰士》續集終於要發行了；葛佛瑞也同時進行《忍者龜》、《魔鬼終結者》、《星際爭霸戰》、《特種部隊》等系列續集的製作，希望能為這些電影注入新的活力。派拉蒙對於與維亞康姆有線電視網相關的電影也抱有極高的期望，包括改編自尼可兒童頻道（Nickelodeon）卡通《愛探險的 Dora》的真人版電影。
姑且不論這些電影到時會否賣座，這個片單聽起來不像是「經得起時間考驗」。但葛佛瑞不認同。試想，如果派拉蒙找昆丁・塔倫提諾（Quentin Tarantino）來執導《星際爭霸戰》「人們的眼睛會為之一亮，」葛佛瑞說。「你的眼睛剛剛就亮了。」
他也指出，派拉蒙去年7月發行的《不可能的任務：全面瓦解》證明唱衰他們的人全看走了眼。該電影系列影齡長達23年，這是第六部續集電影，受到各方好評，全球票房高達7.91億美元，相較於前面幾集足足多出16%。湯姆・克魯斯（Tom Cruise）主演的下兩部續集也正在籌備中。
《不可能的任務：全面瓦解》與另一部出乎意料賣座的《噤界》，幫派拉蒙在2018年將經營赤字降至3,900萬美元，此前的2017年，派拉蒙虧損額高達2.8億美元。做為對照，業界領先的迪士尼，2018年的利潤則從前年的23.6億美元攀升至29.8億美元。
近期派拉蒙的電影表現參差不齊，賈諾普洛斯說轉機尚未到來，期望今年能轉虧為盈。「在四局比賽中，現在才剛過第二局上半，」他說道。
「自食惡果」
問問好萊塢的掮客們為何派拉蒙聲勢一落千丈，他們會先宣稱自己不想道死人是非。接著，他們便會開始滔滔不絕、鉅細靡遺地數落這位死人一番。
賈諾普洛斯的前任執行長布萊德・葛雷（Brad Grey）經營派拉蒙12年，2017年2月在壓力下辭職，三個月後因癌症去世，震驚電影圈。幾乎沒有人知道他病了。
回首過去，其實早有預兆。葛雷任期快結束之時，他很少出現在派拉蒙。謠言四起，後來變成片場傳說：葛雷的司機會將車子開到片場停著，看起來好像葛雷在片場裡，然後司機再坐計程車回家。派拉蒙副總勞勃・摩爾（Rob Moore）也很常出遠門。他長時間在中國，企圖賣出公司的少數股權未果，同時也和一名中國電視主播交往。
領導人缺席也許讓公司衰落，但衰敗的根源來自於雷石東與迪勒1993年的爭奪戰。雷石東被好萊塢視為自負的粗人，一心只想收購派拉蒙來證明自己能得做到——自己屬於這圈子。他想證明，他有的不只是有線電視網 VH1、尼可兒童頻道與 MTV 的媒體公司，而真正的大人物則戲稱他的公司是「癟四與大頭蛋蓋的房子」。
迪勒對派拉蒙也有一份情。他曾於1974至1984年間經營這家公司，發行《火爆浪子》、《法櫃奇兵》、《比佛利山超級警探》等賣座強片。然而迪勒曾有一個願景，他想利用派拉蒙推動好萊塢進入一個新時代：正值萌芽時期的「資訊高速公路」，即所謂的網際網路，可以直接貫穿製片場，將電影與影集帶至人們的電腦上。
換句話說，就是網飛。
後來收購百視達以完成併購案的雷石東（沒錯，就是那個百視達）以及他的律師們，取笑迪勒對網路的興趣。他們嘲笑迪勒帶了台電腦到協商室裡，還是台蘋果早期出的笨重筆電。事實證明，真正淪為笑柄的人，其實是雷石東自己。他的維亞康姆於後來的25年間，幾乎次次錯失網路商機。迪勒後來創立 IAC 網媒集團，成為蓬勃發展的網路事業體。
雷石東與他的親信目光短淺、受自大與貪婪驅使的種種決定，讓派拉蒙一蹶不振。葛雷與他的老闆菲利普・道曼（Philippe Dauman，2006至2016年間經營維亞康姆）對派拉蒙的不善經營，被娛樂圈資深高管們比喻為一部老恐怖片，比如《天外魔花》。
「看到派拉蒙這樣自食惡果，會有種揪心感。」1990年代擔任派拉蒙主席的強納森・道爾正（Jonathan Dolgen）說。
真正的危機從2005年開始。為鞏固事業，派拉蒙收購了夢工廠，史蒂芬・史匹柏、傑佛瑞・凱森伯格（Jeffrey Katzenberg）、大衛・葛芬（David Geffen）隨之加入。但整個團隊因各個成員性格不同導致衝突不斷。道曼甚至告訴股東，史匹柏——這位不論當時或現在都屬好萊塢最具影響力的導演——對於公司收益「毫無用處」。2008年葛芬費了一番勁，終於讓夢工廠脫離派拉蒙與維亞康姆的掌控。
接著在2009年，由布倫製作、派拉蒙發行的小成本電影《靈動：鬼影實錄》成績斐然，衍生出10億美元的系列電影。葛雷非但沒有給布倫應有的獎賞，還想要控制這個系列並居功。於是葛雷將布倫踢出派拉蒙片場。布倫去了環球影業，在那他成了印鈔機，透過他的布倫屋製片公司（Blumhouse）出品多部低成本賣座片，如《逃出絕命鎮》、《國定殺戮日》、《月光光新慌慌》與《分裂》。
2010年，派拉蒙又將漫威超級英雄系列電影的發行權拱手賣給迪士尼。這讓維亞康姆高階主管達到財務目標，並獲得獎金。但此後，派拉蒙彷彿瘸了一條腿，而漫威則成為迪士尼最可靠的票房製造機。
各種論調開始滿天飛，說葛雷如何得以保住飯碗。在他任職的早期，一場電影首映派對上製片人哈維・溫斯坦（Harvey Weinstein）對道曼口出惡言，葛雷則挺身捍衛老闆。當時沒有人會站出來對抗溫斯坦，葛雷的舉動讓溫文有禮的道曼心生感激。但這是場騙局。葛雷和溫斯坦早就計劃好演出這場鬧劇，兩人在職涯早期就是好友。
2016年遭到開除的道曼，收到7,200萬美元的資遣費。當時派拉蒙年虧損高達4.5億美元，而維亞康姆股價於兩年間跌了五成。
本文截稿前，記者未能聯繫到道曼置評。葛雷則堅稱自己在派拉蒙已盡全力，奮鬥到最後一刻，道曼讓他能夠堅持一份對電影工業的浪漫理念，他對此感到自豪。這份理念讓馬丁・史柯西斯（Martin Scorsese）的《沉默》、羅勃・辛密克斯（Robert Zemeckis）的《同盟鶼鰈》有了一席之地——即便當時競爭對手紛紛向商業現實低頭，幾乎徹底轉向奇幻類商業大片。
好萊塢認為派拉蒙無力回天。彷彿葛雷與某些同夥正在上演派拉蒙1950年製作的《日落大道》。
「我很紅，」妄想成性的默片明星在片中的經典橋段裡堅稱。「沒落的是電影公司。」
「它已無足輕重 」
派拉蒙過去也曾經歷起伏。1960年代，彼時的老闆海灣西方集團（Gulf and Western）差點將掙扎求生的派拉蒙以其房地產價值出售。這樁買賣從片場旁的公墓開始洽談，他們打算拓展墓地。
就在此時，派拉蒙年輕的製片主管羅伯特・艾文斯（Robert Evans）將恐怖片《失嬰記》變成票房靈藥。另一部出人意表的大賣片《愛的故事》則於1970年到來。
艾文斯接著讓派拉蒙搖身一變為經典片產地，端出如《教父》、《教父II》、《哈洛與茂德》、《衝突》、《唐人街》、《都市牛郎》等奠定文化的影史經典。在當時，這些電影激勵了許多當今頂尖的導演與製片，到好萊塢闖出一番事業——一整個世代的創意迸發，全因派拉蒙的電影。
後繼者雪莉・蘭辛（Sherry Lansing）也讓派拉蒙得以維生，直到她交棒給葛雷。在她任內，派拉蒙製作了無數奧斯卡金獎大片：《阿甘正傳》、《梅爾吉勃遜之英雄本色》以及與福斯共同製作的《鐵達尼號》。派拉蒙當時如此蓬勃，好萊塢暱稱它為「那座山」（the Mountain），指的正是派拉蒙商標上那座眾星環繞的雪峰。
凡事皆有可能。派拉蒙對於今年初夏發行、關於艾爾頓・強（Elton John）波折的人生與音樂事業，以及用藥、同志性愛與搖滾樂的音樂電影《火箭人》寄與厚望，而初夏正是好萊塢競爭最激烈的時節之一。賈諾普洛斯認為，李安執導的《雙子殺手》也有望取得佳績，這部片預計秋天發行，由威爾・史密斯（Will Smith）扮演一名必須和年輕時自己的複製人決鬥的中年殺手。
賈諾普洛斯已和幾個重要製片人重修舊好，這通常是好預兆。例如，之前心灰意冷的夥伴孩之寶（Hasbro）就同意再延長五年合作。去年11月他也與網飛簽訂合約，提供多部派拉蒙原創電影線上播放一年，開拓另一財源。
而派拉蒙也終獲維亞康姆的全力支持，新任首席執行長羅伯特・巴克許（Robert Bakish）已啟動一個脫胎換骨計畫。在位於時代廣場的維亞康姆總部52樓的一次採訪中，巴克許説他才剛從好萊塢回來，與許多經紀公司會面並告訴他們自己和之前的執行長不同：他不打算放棄派拉蒙。真要說有什麼改變的話，就是維亞康姆正加碼投資派拉蒙：我們已經準備好做生意，放馬把劇本帶過來吧。
「顯而易見地，我們曾有很大的問題，」巴克許說。「但這是派拉蒙——是『那座山』啊。」
電影界圈內人都想要去相信，派拉蒙能夠因應機會走出這段長夜。但有些人卻暗自守夜觀望。
當我們找到人在歐洲出差的迪勒，請他談談當年沒能收購到的派拉蒙、它如今的樣貌，以及整個電影工業，他的第一個反應是，怎麼會有人要花時間寫派拉蒙的事。
「幹嘛談派拉蒙？」迪勒問。
「它已經無足輕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