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教士訓練營的優等生,未敵現實的嚴峻考驗

去年底,一名年輕傳教士揣懷著信仰與冒險的熱情,踏上他短暫一生的夢想旅程,和終點——與世隔絕的北哨兵島。他深知此行凶險,多年來縝密計畫。希冀信仰能跨越語言、文化與千年藩籬的夢看似天真,卻非全然有勇無謀。當年「亞歷山大超級遊民」帶出的疑問再起:渴求冒險、貫徹夢想而死,是志或不智?天職招喚或自命不凡?年僅26歲的北哨兵島之死,一如26年前的阿拉斯加之死,純粹而偏執;一心一意,也一意孤行


就在他作為一位年輕傳教士遠赴一座印度洋島嶼、踏上一生中最令人生畏的旅程前的幾個月,趙·艾倫·約翰(John Allen Chau)雙眼被蒙上,在堪薩斯州偏遠地區的一條泥路被趕下車。

長途跋涉後,他在樹林裡找到了一個「模擬村莊」,那兒住著一群身著怪異二手古著的傳教士,假裝不懂他說的話。他的角色職責是傳福音。其他人應該是要有攻擊性的,有些人帶著假長矛向他走來,嘴裡說著聽不懂的胡言亂語。

這是為期三週、有點神祕的傳教士密集訓練營的活動之一。此培訓為萬國宣教機構(All Nations)所籌辦,該組織的國際執行總監何瑪麗(Mary Ho)說:「約翰是我們在這個活動中遇過最好的參加者之一。」

對於26歲的趙約翰而言,這個訓練營是多年精心計劃的結晶,包含在語言學上的訓練和學習、考取成為緊急醫療技術人員,他更為此放棄了全職工作,好讓他能夠旅行以強健自我。

他一意孤行,闖入北哨兵島,渴望突破島民們的心房,這座島嶼是安達曼海上獵人和採集者的遠程前哨站,他們對外人表現出巨大的敵意。

這是種執念。

自從高中時透過傳教網站約書亞計畫(Joshua Project)得知北哨兵島人可能是世上最原始、孤立的群體後,趙便一頭栽了進去。在他短暫的一生裡所做的,泰半都是為了完成此一使命。

他會點開 Google Maps 並指向一個綠色斑點,一個沒有人聽說過的地方——遠離印度海岸的安達曼群島,然後滿面笑容地告訴朋友:「我要去那裡。」

在21世紀,地球上竟有北哨兵島這樣的地方,其存在本身就是個奇蹟。

2018年11月28日,南安達曼島布萊爾港的一座海濱公園,趙約翰前往北哨兵島前,曾在此處短暫停留。 (Saumya Khandelwal / The New York Times)

這座熱帶島嶼是數十人的家園,他們過著持續數千年的生活模式,說著一種沒有外人瞭解的語言。一直以來,外來到訪者都會遭帶著弓箭的島民驅趕、殺害。趙約翰知道這一點。

回顧他上百頁的期刊論文、部落格文章,以及對來自各地的20多人的採訪(安達曼群島的傳教士,家庭成員和漁民的親戚),顯現出的是一個快樂冒險家的面貌。對生命充滿熱忱,並斷然拒絕所有警告,儘管人們反覆告知他,冒險的後果可能是死路一條。

「我的家人們試圖勸退他,」友人約翰·拉姆齊(John Ramsey)說。「他說,他覺得那是自己的天職,而且心意已定,所以無論如何勸説也不見成效。」

在為這次任務做準備時,趙加強了日常的鍛煉,他做伏地挺身、慢跑,且注意飲食攝取。

朋友說,死亡在趙的意料之外,並且他已採取一切所能想到的求生措施,包括他稱之為「初步接觸反應包」配備,裡頭裝有拔牙鉗,用以取出弓箭。許多朋友也坦言,他們深知此任務極度危險——且違法,因為印度政府多年來禁止任何外人登陸該島。

但他們也說,對於趙生前試圖做的,他們深感敬畏,並把趙視為一種他們信仰的純粹象徵。

他的任務失敗了。去年11月中旬,趙僅穿著一件黑色內褲,登陸了北哨兵島(他以爲這樣會讓島民們感到更舒適),他拚命試圖溝通交流。

島民們氣勢洶洶、咄咄逼人,就像他們一直以來對待其他任何曾試圖與他們接觸的人那樣。

他們對他大吼。他們射箭。然後他們殺了他。

他的遺體仍在該島海灘上。印度警方未敢取回遺體,唯恐增加島民敵意。

他的朋友們為失去一個他們口中「真正的非凡之人」而哀悼:相貌堂堂但常年單身、總是在探索,甚至得到了食品商贊助,給了他一堆能在旅途中吃的免費牛肉乾。但許多基督徒教友,也包含他的某些朋友,對他的所作所為感到不安。

「他陷入一套危險的意識形態,驅使他做出不智之舉。」阿肯色州的學生牧師凱勒·格雷夫斯(Kaleb Graves)說道;前年,他在一所語言學校裡與趙結識。

「他早該明白的。」

傳教士工作:再適合不過了

趙約翰在華盛頓州溫哥華長大,離俄勒岡州波特蘭不遠。他是三個孩子中的老么,母親是美裔律師,父親則是華裔精神科醫生。

他屬於將自己的一生(甚至在人生真正開始前)全都放在網上的那一代人,包括他父親年輕時在文化大革命期間的照片。他的父親派翠克説,自己和兒子在很多宗教議題上莫衷一是,也不希望兒子去北哨兵島,但兒子的所作所為,他「大多時候都被蒙在鼓裡」。

趙曾就讀一所基督教高中,爾後就讀於奧羅爾羅伯茨大學(Oral Roberts University),一所基要主義派基督教學校。在那裡,人們印象中的他是那樣積極而開朗。

2018年11月28日,布萊爾港,一座安置在屋頂的十字架。 (Saumya Khandelwal / The New York Times)

「和約翰聊天,就彷彿他伸出手、放在你心上,感受著它跳動一般。」趙的大學友人妮可·霍普金斯(Nicole Hopkins)說道。「當他看著著我時,感覺是真的看見了我這個人,彷彿我可以摘下任何自我偽裝的面具。」

趙心目中的英雄是自然學家約翰·繆爾(John Muir)和美國福音派傳教士吉姆‧艾略特(Jim Elliot),後者在厄瓜多傳福音時遇害;而朋友們都說,傳教工作之於趙,實在再適合不過了。

這份工作將他的兩個興趣結合在一起:至偏遠之地旅行和侍奉神。

「他很清楚箇中危險」

在《馬太福音》中,復活的耶穌說:

「你們要去,使萬民作我的門徒,奉父、子、聖靈的名給他們施洗。凡我所吩咐你們的,都教訓他們遵守。」

2018年11月28日,布萊爾港,漁民們將一艘艘小船拉至岸邊停泊,包括那艘曾載著趙約翰前往北哨兵島的木艇。 (Saumya Khandelwal / The New York Times)

此段經文被稱作大使命(Great Commission),幾名趙的朋友表示,最能解釋他行為動機的,莫過於此。

過去的幾十年裡,傳教工作一直在飆升。波士頓大學文化、宗教與世界事務研究所(Institute on Culture, Religion and World Affairs)的研究員吉娜‧祖洛(Gina A. Zurlo)指出,當今遠赴重洋的美籍基督教傳教士人數,從1970年的5萬7,000人增加到13萬人左右。學者們說,福音主義(evangelicalism)的興起、能組織自己的任務的獨立教會數量增多,以及旅行的便利性,皆是傳教工作愈來愈多的原因。

大學畢業後,趙便上路了。他接了幾份臨時工作——足球教練、荒野嚮導、美國志願隊(AmeriCorps),所以他可以去遠足、登山、泛舟,和水肺潛水,並一路寫部落格記錄。

他還學會了如何急救,且成為緊急醫療技術員。

他曾四度到訪安達曼群島,首趟旅行是在2015年,當時他主要待在印度該區的首府布萊爾港。

他常住的那家旅館的男主人説他很友善,且總是要求住同一間房:121號房,一個景色不錯的狹小單人房。

2018年11月28日,布萊爾港,趙約翰每每到訪此地時,常住的旅店的121號房,一個景色不錯的狹小單人房。 (Saumya Khandelwal / The New York Times)

他去北哨兵島的前置工作於去年開始。他在加拿大卑詩省的加拿大語言學學院(The Canada Institute of Linguistics)完成了一門暑期課程。在那兒,他窩在堆滿書籍和花生醬的宿舍房間裡,沉浸在音位學和語音學之中。

他決心將聖經翻譯成北哨兵島民們所說的語言,此舉讓人類學家們感到困惑,他們說即使是居住在附近島嶼的人都無法理解該語言。

他告訴朋友們,他想將自己沉浸在那種文化裡,並待上幾年。

他還安撫他們說,他會放慢速度,先為島民們留下禮物,等待他們向他敞開心扉,他才走近。

在他為自己的使命做準備的同時,趙與食品公司 Perky Jerky 建立了合作關係,這家公司會將其產品贈送給「微網紅」(micro influencers)。為了換取免費的牛肉乾,趙同意在社交媒體上替 Perky Jerky 宣傳。

他經常將一盒盒 Perky Jerky 牛肉乾寄給好友拉姆齊,他和家人住在離語言學校約一小時車程的地方。兩人在一次去以色列的基督教學生夏令營中相識。

雖然趙並未在社交媒體上公布,但卻曾向拉姆齊的家人透露他的北哨兵島計畫。

「他很清楚箇中危險,也明白這不太合法。」拉姆齊說。

拉姆齊的母親最初充滿疑慮不安,最終仍被說服,並幫忙趙編修了傳教士訓練營的報名表。

與世隔絕的人們

在這個幾乎每一哩都被量測、記載在地圖上的世界裡,北哨兵島仍是個謎。自有紀錄以來,島上的人們一直拒絕與外界接觸。

1880年,一名19歲的英國海軍軍官一時衝動,綁架了數名島民,將他們帶到布萊爾港。其中一些島民不久後便過世,後來這位軍官猜想此一插曲或更加深了島民對外來者的敵意。

大約此時,以帝國主義殖民該地的英國人開始建造布萊爾港,一座大型監獄的所在地。

印度人類學家維什瓦吉特·潘迪亞(Vishvajit Pandya)表示,北哨兵島的人曾和其他島嶼的居民進行貿易,並可能曾與他們通婚,但英國的擴張破壞了這些聯繫,孤立了北哨兵島。

島上的人口數現已掉到50至100人,人類學家說這可能是關乎民族存亡的危機。

根據人類學家的推測,島民與其他安達曼族群(註)為同源部族。 據信所有安達曼人都是在數萬年前從非洲移民過來的。北哨兵島民以魚和烏龜為食,繫著樹皮腰帶,手持長弓射箭。他們殺害過數名外來者,包括曾踏上該島海灘的漁民。

儘管如此,趙仍鐵了心要孤身前往這座島嶼。

拉姆齊說,趙以為自己的體型能讓他看來不那麼具有威脅性,他約168公分高、60公斤重。

2017年10月,趙開始在密蘇里州堪薩斯城的萬國組織總部進行傳教培訓。他上課聽講、與人類學家交談,並參加「模擬村莊」的訓練演習。

萬國組織的何瑪麗表示,該演習旨在反映「在語言和文化的各個面向上,傳教士在實地可能遇上的狀況之總和。」

她説,趙的表現十分傑出。不過,仍有人替他擔憂。

他計劃的北哨兵島之旅史無前例。而且傳教士通常成群出行。何說,其他人願意隨他一同前往,但趙拒絕。

他說,這太危險了。

接觸

趙於去年10月16日抵達布萊爾港。他先前往安達曼的另一個島嶼,再返回布萊爾港。

在他去世後,警方發現了一篇長長的筆記,並從中得知:趙在那座島上一個他稱做「安全屋」的小公寓裡窩了11天。他寫道,這段期間內他從未見過日光。

警方稱他這樣做是為了避免暴露蹤跡;他的朋友們則說,他是在試圖阻止自己生病,以保護島民,他們的免疫系統已經與外界隔離了很長時間,以至於一些專家說普通感冒就可能讓全島覆滅。

在當地一名福音派教徒的幫助下,趙僱了五位漁民。他們的船是一艘約9公尺長的木艇,屋頂由竹竿和塑料防水布組成。11月14日晚上,他們軋軋啟航。

當他們一早抵達北哨兵島時,趙組裝了一艘折疊式小艇,因為漁民們拒絕和他一起靠岸,堅持要離岸一公里遠。

根據趙的筆記,當時他在沙灘上看到一些島民,他划著槳向他們靠近,試圖傳教,並說道:「我的名字是約翰,我愛你,耶穌愛你。」島民們舉起弓箭,然後趙調頭划回漁船邊。

幾個小時後,他帶著剪刀和迴紋針等禮物,試圖走上海灘。

一個男孩把一支箭射進他帶在身邊的防水聖經裡。

另一位島民(成年男子,頭上戴著疑似是鮮花製成的皇冠)站在珊瑚礁上,對他大吼大叫。

作為少數曾踏上北哨兵島的人類學家之一,潘迪亞表示,這些都是明確的警告。

他説,島民們是在表達:「我不想與你來往,走開。」

「如果他們真的(如外界所言地)如此野蠻,」潘迪亞說,「應該會立刻殺死他。」

島民們追趕著趙,衝進浪裡。趙看見遠處的漁夫們站在船上揮舞著手臂,他游向他們。

這份筆記的最後部分傳遞出恐懼之情。他寫,「待在這裡,似乎是死路一條。」

但是翌日早晨,他堅持要送漁船離開;他在信中說,曾在南非遇到一個在安達曼另一座島上有相似經驗的人,那人是在下船(且船駛離)後,才贏得島民的信任。

他似乎正思忖著結局,在筆記裡寫下:「記住,首先到達天堂的人獲勝。」

漁民們告訴警察,說趙游至島上,然後他們去海上釣魚。一天後,當他們回到北哨兵島岸想查看他的狀況時,他們目睹一群島民在海灘上用繩子拖著趙的遺體。

五位漁民(以及另外兩人)全遭逮捕,被控協助趙而致其死亡。

「聽到約翰的名字,我心裡難受得很,」其中一位漁民的妻子諾·海倫(Naw Halen)說。 「他為我的家庭帶來了一生難忘的哀傷。」

在美國傳教士圈,他的死宛如驚濤駭浪。

「我不懷疑他的動機,我質疑他的方法。」肯塔基州的美國南方浸信會神學院院長理查德·艾伯特·莫勒二世(Richard Albert Mohler Jr.)説。

拉姆齊一家人聚在客廳裡,讀完趙的最後一封信,哭了起來。但他們説,他們並未感到內疚。

「我沒有,」拉姆齊說。

「他有一個更崇高的使命要追隨。我沒有絲毫悔憾。」

2018年11月28日,南安達曼島,一艘木艇駛離海岸,與趙約翰當時搭乘的木艇相似,屋頂由竹竿和塑料防水布組成。(Saumya Khandelwal / The New York Times)

註:安達曼人目前主要分為四個部落,分別為大安達曼人(Great Andamanese)、加洛瓦人(Jarawa)、翁奇人(Onge)和居住於北哨兵島的桑提內爾人(Sentinelese)。


Jeffrey Gettleman與 Kai Schultz、Ayesha Venkataraman、Hari Kumar 分別負責印度新德里、孟買、布萊爾港的採訪報導,Suhasini Raj 亦自新德里協助報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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