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眠夜喚醒創造力?

華滋華斯、艾蜜莉・勃朗特、納博科夫與普魯斯特等知名文人都是失眠患者,作家瑪麗娜・班傑明(Marina Benjamin)因此提問:失眠是否有其好處?


「輾轉難眠的夜晚並非總是壞事一樁,」已故科幻作家布萊恩・阿爾迪斯(Brian Aldiss)曾如此寫道。長期失眠以慢性病症的形式,從人類身上吸取生命的泉源,阿爾迪斯長期為其所擾,寫這句話的目的,似乎是為了從不幸中尋得一絲光明。

人們輕易就能指認失眠的犯罪證據——它就像吸血鬼緊抓著你,直到你只剩下一個空殼,鎮日行屍走肉,它會使你出錯、讓你意識不清。但阿爾迪斯想追尋的,是失去睡眠換來的補償。他觀察到,「失眠最大的優點」是「夜晚似乎刺激原先遲鈍的人類,大量釋放與生俱來的直覺和情感;如同黎明破曉,一滴滴蜂蜜從三明治的縫隙滲出,一點點夢中靈光滴入清醒的意識之中。」

開始動筆創作關於自身失眠狀況的書前,我根本不會留意阿爾迪斯的說法,更不會注意到在夜裡控制著臥室的本我(Id)。無論多少夢境滲入意識清醒的腦中,都無法給我帶來慰藉。我反而感到無力又失敗。那些難眠的夜於我毫無甜頭。

對於曾被迫與深宵黑夜親密接觸的人來說,以下這些症狀肯定再熟悉不過。一整夜沒闔眼,沉浸在恐懼之中,感覺厄運無所不在,內心翻騰不安。時間一分一分滴答流逝,我在床上扭動、掙扎、翻來覆去,努力不去看時鐘,直到徹底放棄入睡,然後起床。

於是情況持續下去,夜復一夜,無窮無盡。正如華滋華斯(William Wordsworth)怨嘆的:就算「不擇手段」也無法贏得睡意,長期以來,無論我多麼熱切地向睡意求歡,它卻拒絕來訪,使我火冒三丈。我的腦袋吵鬧不休,不願釋放我的軀體,讓潛意識牽引它沉入夢鄉。

普魯斯特(Marcel Proust)是文學史上失眠最嚴重的作家之一,他以詭譎的文筆捕捉到無眠之心如何失去控制,在無限輪迴的焦躁之中,自縛在認識論的結上動彈不得;如何愈發困惑,後又戛然落定。在《追憶似水年華》第一卷中,他描述自己躺在床上,深信自己掉進了別人的夢中。他想像自己一直在書中閱讀他人的生活,而他所有的想法都是自書上取得的二手貨。當他終於意識到其實他就躺在自己的床上時,已無法區分回憶和幻想了。

馬蒂亞斯・艾那爾德(Mathias Enard)獲得法國龔固爾文學獎的傑出小說《指北針》(Boussole,暫譯),內容顯然在向普魯斯特致敬。故事背景設定在一個不眠之夜,艾那爾德筆下具有強烈自傳色彩的敘事者,是一名奧地利學者和東方主義者,渴求著心中單戀的此生摯愛,一位從前教過的、青出於藍的學生。他輾轉難眠,被壓抑已久的慾火燒得心煩意亂,他讓自己沉湎於回憶之中:他們在研討會上的多次相遇、在餐館裡一對一的深夜長談,以及對中東文學與音樂的共同熱情。

艾那爾德精準地想像出失眠帶來的幽微折磨,它讓你無以躲避自己的種種失敗,不得不與躁動、徬徨又赤裸的思緒共處,等待時間慢慢將它們沖蝕殆盡。有次,敘事者哀嘆自己屢屢於栩栩如生的噩夢中猛然驚醒,卻未真正入睡,然後他試圖說服自己:「一個試圖入睡的人,會翻過身找到一個新的起點,新的開始。」

美國小說家布萊克・巴特勒(Blake Butler)於2012年的回憶錄《一無所有:失眠寫照》(Nothing: A Portrait of Insomnia,暫譯)中所述失眠的變化莫測,則更是慘不忍睹。意識清醒地躺在床上,黑暗中依稀可見的一切都不懷好意。他感受到從塞滿哲學書籍的書架上傾瀉而出的字詞、和他棺材般的臥室帶給他的壓力:在他整個童年時代中,有個揮之不去的夢魘:巨石從他臥室的天花板緩緩下降,壓在他身上,一股窒息般的恐懼覆滿他全身。

黑暗之光

法國作家普魯斯特作品《追憶似水年華》第二部的親筆手稿。Getty Images
普魯斯特曾在《追憶似水年華》中,用40頁篇幅描述在貢布雷失眠的一夜。

失眠患者被迫逼視內心最深處的恐懼,在晦暗的世界裡四處摸索。失眠是否既能帶來痛苦,亦能帶來真知灼見,這才是藝術家或作家們真正關心的問題。

眾所周知,有些作家將自己訓練成夜間高產能的寫手,並認為自己的清醒乃是種天賦。例如納博科夫(Vladimir Nabokov)便將失眠比作「太陽紋」(sunburst)——其光芒的迸發,象徵著內心的清明。他稱,睡眠是「世界上最愚蠢的兄弟會,帶有最沉重的負擔和最原始的儀式⋯⋯每晚都在背叛人類的理性、天性和天賦。」他也想如其他知名的失眠文人:伊麗莎白・碧許(Elizabeth Bishop)、法蘭茲・卡夫卡(Franz Kafka)、羅伯・佛羅斯特(Robert Frost)一樣,成為一個無所不知的見證者,一個永遠警惕著沉睡群眾的孤獨守夜人。

1964年英國航空工程師約翰・W・鄧恩(John W Dunne)特立獨行的理論吸引了納博科夫。鄧恩認為時間不是線性的,而是遞迴的。納博科夫因而相信,他的夢境可以攔截時間的回流,並且從中撬開一扇通往未來的入口。他開始記錄自己的夢境,孜孜不倦地寫下夢境的移動位置,與其中難以捉摸的人物和橋段。接著他在清醒的時刻裡尋找夢中似曾預示的場景,無論它們多麼短暫或尋常,因為在鄧恩的時間模型中,這些場景被稱為「前認知」(pre-cognitive),也就是神諭。

自黑暗中看見事物的能力在預言故事中一直很受重視。最早的希臘神諭是「夜中神殿」。古代英雄們若想獲知事物的真相,就必須穿越冥界,或者住進洞穴裡;有時,則像伊底帕斯一樣,只有在失明後才能看得清楚。雅典娜因為特伊西亞斯偷窺她的裸體而刺瞎他的雙眼之後,卻贈予他預言的能力;先知菲紐斯寧可選擇盲目,而非健全的視力。在這些故事中,真理才是盲眼預言家內心光明之源,而非視力。

在古埃及,尋求精神指引者可以在待夢神廟度過一晚,在廟中進行特殊制度化的睡眠,孵化夢境,目的正是為了在黑暗中窺探生命的意義。他們與詩人並無二致,自詡為人類的避雷針,享有接收神聖啟示的特權。畢竟,詩人其實渴望成為先知——成為一個足夠清醒的人,能夠指認或召喚蟄伏在世界裡的萬物。

這就是艾蜜莉・勃朗特(Emily Bronte)在她的詩作〈群星〉(Stars)中所表達的抱負,懇求閃爍的神祇將她藏起,以躲避太陽那充滿敵意的光芒:「讓我在他奪目的統治中沉睡,/唯與你一同甦醒!」勃朗特是知名的幻視者,常在夜間見到幻象。她貪婪地把不眠當作她想像的源泉,但最終,即便她也厭倦了清醒的夜。她固定每天晚上都會在臥室裡來回踱步,絕望地渴求睡意降臨。

失眠不僅顛倒了晝夜,還顛倒了一切、顛倒了世界,且混淆了基本方位——就如在碧許在詩作〈失眠〉(Insomnia)中所述,顛倒世界中「左即是右」。既然如此,我們是否還應相信詩人表現出的卓見?失眠也有嚴重誇大事物之嫌,使失眠患者對自己的精神力量產生錯覺。作家在凌晨被某個想法纏住,伸手拿出筆記本,傾瀉思緒於紙面,卻只落得在晨光下,不得不認為自己昨夜的成果平庸悲慘。我絕不是唯一的案例。

不僅是作家在睡眠不足時高估了自己的認知能力;許多針對計程車司機、住院醫生等夜班勞工的研究指出,失眠者的心智不可信任。或者,其實可以?

年近九十的詩人琳達・帕斯坦(Linda Pastan)於2016年接受《巴黎評論》採訪時表示:「當我躺臥黑暗之中,我在詩中苦思已久的問題的答案,卻神奇地出現在我眼前。」對帕斯坦來說,失眠是「與意識本身的鬥爭」。

我試圖從帕斯坦的文字中尋求慰藉——以愛上夜晚的必然奧祕中,那不可言喻的浪漫。我記得一些靜謐的夜晚,覺得自己像天鵝絨一樣柔軟,覺得自己彷彿可以伸手觸摸星星。雖然我沒有宗教信仰,但我體驗到一種寬闊、或說開放感,一種幸福的洗禮。

靜觀夜影

也許,創作的衝動更像是內心的覺醒,而不是敏銳的視覺。或者,是兩者兼具——正如濟慈所謂「以永不合攏的眼」觀看,同時尋找著靈魂裡的黑暗,以發掘人類內心深處的恐懼、渴望與啟示。菲利普・拉金(Philip Larkin)在〈晨歌〉(Aubade)中寫道,他在凌晨四點醒來,直到黎明終於降臨,之間他只見到了一直存在的一樣東西:「永無寧日的死亡」;但義大利詩人翁貝托・薩巴(Umberto Saba)在〈失眠夏夜〉(Insomnia on a Summer Night)中提到「患上失眠,/一種虔誠之樂」

卡夫卡就如納博科夫與普魯斯特,同樣欣然擁抱失眠,視它為探索夢境與現實間那片奇異朦朧之地的機會。他在日記中自陳,若是沒有「在夜間追逐故事,它們便會散逸消失。」科萊特(Colette)則稱失眠為「一座讓需要思考、或在黑暗中受苦的人得到庇護的綠洲。」史蒂芬・金(Stephen King)曾透露,《戰慄遊戲》的靈感,來自某次在飛機上斷斷續續、半睡半醒時的一個夢。

當阿爾迪斯寫到潛意識將思想注入意識中時,不可否認他另有所指。墨西哥詩人歐克塔維奧・帕斯(Octavio Paz)也提出類似的主張,當思想的低語在人們睏倦的腦袋中流動、輕訴、暗示、溝通,他指出那是「沉睡與清醒之間的隱形橋樑」。在這樣的情況下,無法入眠的夜晚終歸還是有所補償。關鍵是,似乎需要充分意識到這個過程——換言之,要足夠清醒,才能得出見解。

2017年,隨著數月過去,我又更深入鑽研我的書寫主題,我注意到白日清晰思緒的捲鬚逐漸蔓延進黑夜;如果失眠時足夠專注,我發現自己通常能夠抓住那些想法。因此,若在天亮前醒來,我就利用那骨白色的時光寫作。很難衡量失眠對於完成這本書有多少貢獻,但由於我正好在書寫這種病症,於黑夜消融成白日的時刻,創作似乎再適合不過。

我們是如此習於白晝、慣於霓虹燈般明亮的意識,往往忽視了黑暗中的事物:在夜的深處睜開眼睛,最初的感覺往往是恐慌。但若你等待、觀看,雙眼會慢慢適應,漸漸能辨別黑暗中的陰影。靜下心來,那團陰影或許就會分解開來,化為明確的形體。

詩人羅伯・佛羅斯特是知名失眠文人,詩作以大量比喻借景抒情寄意,富於哲理,風格陰鬱而樸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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