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物

那家書店有個可愛的名字,「小陽日栽書屋」,我第一次進去的時候就很喜歡,感覺像回到童年的一隅。那是兩年前一個週末的午後,我跟詹哥到屏東進行 K2 Project 的巡講,我自己先南下,在廈門街的民宿住了幾晚。

書店過去是眷村的房舍。(陳德政提供)

那次是退伍後相隔 16 年再訪屏東,這回,我帶著剛出版的新書前來,只間隔兩年。「把握時間啊!」這句話是說給時間愈來愈不夠用的人聽的。

新書出版在疫情年代,發表會不能像過去那樣東奔西跑,編輯請我精選幾個非去不可的地點。我不假思索就把小陽日栽書屋加到名單內,能順道吃碗餛飩大王,和爽朗的書店主人敘敘舊,另外也是想替自己還個願——前年那場講座尾聲,我對來聽講的朋友說:「等我從 K2 回來,寫一本書,帶新的故事來分享!」

那句話比較像是說給自己聽的——我在這裡許下一個願望,直到平安歸來。

編輯陪我搭高鐵到左營,轉乘台鐵至屏東,新與舊總是相對的,架高的屏東車站,已不復兩年前初見時那樣的新。店主依芸把車開到後站的接送區,天很藍,樸素的樓房在雙眼間騰出開闊的位置,心情跟著舒展開來。出書後的「打書期」是作家難得的獎賞,作品能獲得面對面的鼓勵,也能離開原居的城市,到外面郊遊。

但對不善社交的寫作者(這應該包含多數的寫作者),跑行程有它困難的成分,當想像中的讀者成為具體的人,坐在前面專注地睜大眼睛,想印證這個說話的人和他閱讀的是不是同一個人,這種抽掉「文章」這層距離,因而更近身也更直接的關係,或許是新書發表會的氣氛總介於祕密結社與辦案現場的緣故吧?

影集中,警探彎身跨入封鎖線前會在外頭先喝杯咖啡、吃根熱狗提提神。雖然發表會的現場,作者才是要被讀者偵辦的對象,我仍習慣在出場講話前,請書店的朋友先帶我到附近轉轉繞繞,替肚子補充幾樣在地小吃,用食物接地氣!

依芸把車停在柳州街口,一家中藥房對面有賣煎蘿蔔糕的小攤子,棚上印著「菜桃櫃」三個大字。我和編輯先入座,依芸再到斜對面切了幾條香腸過來,配上涼冰冰的紅茶,這說不出是午餐或下午茶的一頓,幾個人坐在騎樓下,沒幾口也就吃光光了。

書店位在清營巷的巷尾,是條清幽的死巷,兩側全是低矮的平房,從前是眷村。我如此喜愛這家店,是它觸動了塵封已久的記憶,那空間彷彿讓我游入一窪長滿青苔的池塘,一種不斷被水底的吸力往下拉進幸福時光的感覺。

當年爺爺和奶奶在岡山眷村的那棟屋子,就是長得這個樣子啊!磨舊的磚牆、褪色的紅鐵門、一片ㄇ字型院子把房舍圍在中間。書店的主人也是園丁,種下姿態各異的綠樹和花卉,吸納著南國溫暖的日光。

把門轉開時,一隻虎斑貓忽然鑽過我們,躍到牆邊一株九重葛上,這位爬樹高手,是否也見證了這兩年巷子的轉變?我和詹哥來訪時,街區就在大興土木,縣府倣效北部那套,要把老眷村地開發為「創意生活園區」,號召各路「風格小店」進駐。

結果呢?是千篇一律的老屋翻新樣貌,兜售著相同的風格,粉刷出不新不舊的歷史。

這塊快速翻修過的街區若還保有一點質樸,可能僅剩盡頭的那家書店,不過它的磚牆卻顯得岌岌可危(其他戶全把牆給拆掉了,說是可以增加「通透感」)。踏進院子前,我回頭看了眼門前的空地,看會不會有石頭刮出的跳房子線條浮現出來,講座開始前我總會胡思亂想。

來聽講的有當時 K2 Project 的贊助者,隔著一面口罩,我約略能辨認出幾張臉孔。播放到一張我和攀登家阿果和元植在基地帳合影的照片時,我發現帶去遠征的那個紫色水壺,也被我帶來屏東。我把靠在電腦旁邊的水壺拿起來,向讀者說:「你們看!就是它,和我去過 K2 的山腳。」

晚上,我和依芸以及她吆喝來捧場的幾名朋友到民族路的夜市吃熱炒,她幫我訂的民宿就在夜市裡,一晚 500 元。我先拿背包過去放,走入一家自助餐店的深處(我總覺得這自助餐店我當兵洽公時一定吃過),房間很小,像單人宿舍,我把背包裡的東西全拿出來,筆電、水壺、刮鬍刀一個個擺在桌上,在外面住宿我習慣這樣。

民宿有連外的通道,會接上夜市一間二輪戲院的售票亭,轉角擺了幾台停留在上世紀的麻將電動機台,老人叼著菸翹二郎腿坐在板凳上,摸著螢幕裡的牌。他可能已經在那裡坐了幾十年。

餐後我們到火車站南邊新落成的縣民公園散散步,湖水清澈如鏡,反射著遠方棒球場的光。殺蛇溪畔的這一大塊地,當年是運轉不息的糖廠,據說《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裡小四和小明依偎的大樹,就矗立在糖廠邊。暗夜裡眾人試著尋找那棵樹,輕描淡寫的,給過去留一點餘地。

隔天台南還有場發表會,大清早依芸和我約在夜市口的水族館,騎機車載我再去吃幾攤。電動前的老人竟然不見了,我戴上安全帽,在摩托車後座重溫這座在我生命中占有一席之地的城市。週日餛飩沒開,我吃到的羅家菜粽、阿明肉圓和西市場裡「夏一跳早餐店」彌補了這個遺憾。

據聞也將改建的西市場。(陳德政提供)
南部的菜粽即北部的花生粽。(陳德政提供)

趕向火車站前,行經中山路和逢甲路的路口,咦,那隻獅子呢?依芸回過頭說,它前陣子被人移走了。她把我卸在站口,火車誤點,我到候車區拿水出來喝,上車後,就在車門關上列車啟動的那一瞬間,驚覺我把水壺忘在了椅子上!

接下來幾天,我打了好多通電話到車站的失物招領室,不同的職員卻都告訴我,沒有任何關於紫色水壺下落的消息。它隨著老人和獅子一同消失了嗎?有的東西,也許就注定要掉在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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