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騎台北城

在台北前前後後住了將近二十年,最近才覺察到一件事——人在城裡移動的方式,會影響他探索這座城的方式,更會影響他看待這座城市的觀點。

如果台北是一顆星球,它的南邊與北邊、東方與西方,我大概都到過邊界了,但它的水岸一直是我較為陌生的。我在台北並不是有車階級(這裡指四輪的),移動方式就靠自己的一雙腿、四通八達的捷運,與歷任的摩托車(這無可避免會載過歷任的女友)。

趕時間就在路邊招來一輛小黃,但這舉動在這些年演變為呼叫手機裡的 Uber 司機了。至於公車,向來少搭,因為不喜歡等待的感覺,雖然可能只是一種心理作用。

歷任摩托車其實也不過兩任,大學有一輛白色的 Attila,我出國念書時送給親戚了,回國後我接手朋友的二手打檔車當代步工具,就這樣修修騎騎,一騎十多年,目前仍在服役中。

不同的交通工具會產生不同的移動樂趣,與工具本身的速度有關,它的高低位置有關,與它被允許進入何地,或者「經過」何地更有關係。捷運文湖線(我還是習慣稱它木柵線)從市區方向駛往內湖時,有個神奇的右轉彎,就體現出了這種樂趣。

那個轉彎發生在中山國中與松山機場站之間,即將過彎前,列車的速度會放慢,它就慢慢滑行在半空中,慢慢地往右蜿蜒,這時從車廂往北邊看,是遼闊的松山機場停機坪,小客機、運輸機和救難直升機像彩色的積木泊在跑道邊。而隨著列車繼續往前,還會經過一座憲兵的營區。

機場和軍營,都是比較敏感的都市地帶,為了市民通勤之便,大眾運輸工具得以被網開一面,有權借路,也讓乘客看到他過去看不到的風景。

去年我牽回一輛屬於自己的單車,騎乘單車成為我主要的交通模式,而單車這種工具,因為沒有馬達,可以安靜地隱身在人群間;因為不會排放廢氣,可以自由地穿梭在紅磚道上(但速度不宜太快,總會有行人從左右蹦跳出來)。

河濱的路燈上貼著「迎風」的標誌,對岸即內湖的摩天輪。(攝影/陳德政)

單車像捷運一樣,獲准進入一些特殊的區域,讓人用另一種視角來觀看台北。一座城於是有了嶄新的面貌,以截然不同的角度呈現在人的眼前。我說的場域,正是河濱單車道。

河濱主要指三條河的河濱,即淡水河、新店溪和基隆河,整座台北城實際上就是被這三條河圍繞起來,它們像大地之母寬厚的身體,與兩條柔軟的手臂。新店溪單車道由碧潭出發,一路可騎至公館、古亭,並在尾端的華江橋接上淡水河濱單車道。

基隆河濱單車道則是距離最長、幅員最廣的一條,可由社子島的方位從北面接回淡水河濱單車道,如此,再加上南方的景美溪單車道,這條單車路網就紮紮實實地把台北繞了一整圈。這是我在擁有自己的單車前,從未設想過,也從未研究過的遊歷台北的方式。

的確,YouBike 也是個選項,但騎上自己的車,感覺就是比較踏實與合腳,也能騎得更快、更遠些。

這麼說,彷彿我已將台北的單車道都巡遊過一輪了,其實我的「里程數」還差得很遠,目前只探過基隆河濱單車道的「左岸」(即它南側這一端),它的起點和終點我都用腳下的輪子觸碰過了,以夜市旁的饒河疏散門(基四號疏散門)為夜騎的起始點。

在台北騎單車,最好選晚上,圖天氣比較涼爽,市容更為清幽,水岸旁有下班或放學的市民在散步、夜跑、遛狗或談戀愛,讓人沾染到一股休息放鬆的氣氛。夜晚的水面,會波光粼粼反射出城市的色彩與亮度,霓虹燈的光線會浮在水面上漂流幾公尺,摩天高樓的倒影會成為暈開的色塊,順著水流,這棟樓就能從這條河被搬運到另一條河。

夜間騎乘還有一個幸福因子——先到饒河夜市吃幾攤小吃,把身體能量補足了一如預先檢查胎壓,再避開熙攘的人潮,輕輕把車推入饒河街 221 巷,只見「彩虹橋」這三字在堤防邊亮起,這時便可跨上椅墊,騎入疏散門,看是要往左向圓山,或往右去南港。

往左的景較為宜人開闊,且能望見對岸發光的摩天輪,往右的景比較立體,一座座橋從頭上掠過,收班的捷運也從橋上駛過,營造出錯落有致的空間線條。對岸丘陵的坡度與樓房的高度互相牽引著,像一格格連續動作的底片,而這部夜間動畫播放的速度,就取決於自己的騎速。

觀看風景的步調,因此由自己決定。當然了,逆風與順風也會造成速度的差異變化。

左岸遍布著各種塗鴉,往圓山的那頭,有人用噴漆寫上:「做一個善良的人,比什麼都重要。」往南港那側則有一面書法牆,行書在牆上寫著:「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的字樣,也有人亂入其中,用粗黑的筆刷噴上 Black Lives Matter。

最值得玩味的是一塊「塗鴉專區」,由台北市政府設置,牌上寫道:「歡迎您來秀點子,飆創意。」並註明:「保存期限四個月。」

難怪相較於世界各大城市,台北的街頭並不容易看到塗鴉,並不是塗鴉客都跑去河邊的專區塗鴉了,是台灣年輕人的叛逆,通常有個保存期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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