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必斯《伊甸納:星際修復師的奇幻迷航》紀念版序 重建世界

1983 年,斯迪爾與阿丹的第一場冒險在墨必斯(Moebius)筆下展開,彼時他在漫畫界的資歷已超過二十年,發表了不少作品,且其中不乏全球公認的經典。

本名尚.吉侯(Jean Giraud)的墨必斯,1938 年 5 月 8 日出生在豐特內蘇布瓦(Fontenay-sous-Bois)。年少時,他就對能讓自己藏身在想像之中的繪畫懷抱熱情。儘管父母離異,他仍然樂於宣稱自己有個幸福的童年,然而成人世界的現實卻沒有回應這個理想主義夢想家的憧憬與想望:「我記得在拿到畢業證書之後,就發覺童年結束了。」墨必斯說,「我探探自己的口袋,想想未來職場生涯似乎看不到什麼展望。而跟大多數的朋友相同,我找的淨是繁重的工作。在那個年代沒有所謂的失業,可是就算我出身平凡,那些會把手弄髒的工作還是令我非常厭惡;相反地,連續畫幾個小時的圖卻令我無限喜悅,所以我決定把這個阻礙我學習的習癖轉換成正向的力量。我認為,在人生中所遭遇的問題,幾乎都在提醒我們轉化、改變對世界的觀點(註 1)。」

序者註 1:《在魔術師的花園裡》(Dans le jardin du mage),班諾.慕夏爾(Benoît Mouchart)於 1992 年 6 月至 1995 年 11 月之間進行的訪談,刊登在漫畫雜誌《Kaboom》第五期,5 月至 7 月,2014 年。

墨必斯透過函授方式上了一些繪畫課之後,在 16 歲時進入應用藝術學校。從 1956年開始,他在 Far-West、《勇敢的心》(Cœurs Vaillants)以及 Fleurus 出版社的其他少年雜誌裡發表西部漫畫。1963 年,他根據尚米榭爾.夏里耶(Jean-Michel Charlier)撰寫的腳本,畫出了藍莓上尉的冒險故事。這一系列西部漫畫以連載形式刊登在《領航員》(Pilote)週刊,也讓他得以精進早些年前擔任比利時著名漫畫家吉杰(Jijé)的助手時所學到的繪圖方式──當時他的工作是為刊登在《史比露》(Spirou)漫畫周刊上的《傑瑞.斯普林》(Jerry Spring)其中一集〈科羅納多之路〉(La Route de Coronade)上墨色。吉侯將專欄作家夏里耶筆下深具傳奇性的歷史事件化為影像,共完成了 20 多冊;其中,《迷失的德國人與金礦》(La Mine de l’Allemand perdu)、《黃金子彈幽靈》(Le Spectre aux balles d’or)或是《天使臉孔》(Angel Face)展現的圖畫力量,在世界各地都被公認為是頂尖之作。他的圖帶著有力而躍動的筆觸,鋼筆描繪的陰影線和虛線點畫增添了豐富度,使構圖具有更緊緻的立體感、強調出某種氛圍下的戲劇張力。《藍莓上尉》(Blueberry)這則華麗的傳說,數年來隨著電影類型的不斷演變,仍可與約翰.福特(John Ford)、霍華.霍克斯(Howard Hawks)、山姆.畢京柏(Sam Peckinpah)或塞吉歐.李昂尼(Sergio Leone)執導的經典電影媲美。不過,儘管劇情錯綜複雜,這部作品仍被歸類在青少年小說,類似夏里耶同時期刊載在《領航員》週刊上的《紅鬍子》(Barbe-Rouge)與《空中騎士》(Les Chevaliers du Ciel)。

1960 年代末,由當時的美國漫畫家羅伯特.克魯柏(Robert Crumb)、吉爾伯特.謝爾頓(Gilbert Shelton)所引領風潮的「地下漫畫」(underground comix),替許多法國創作者開闢了新的視野,他們渴望從傳統常規中解放,衝撞加諸在以青少年為受眾的雜誌刊物上的限制。

14 歲時,墨必斯從父親送的《虛構》(Fiction)與《星系》(Galaxie)漫畫雜誌中接觸到奇幻、科幻漫畫,就此對這類主題著了魔。他時不時會以墨必斯為筆名,創作一些有別於主流的故事,比如刊登在《切腹》(Hara-Kiri)月刊中的《瘋狂班達》(Le Bandard fou);而 1974 年發表在《領航員》的《繞行》(La Déviation)更為特別:他把自己搬到故事裡,化身為一個家庭的平凡年輕父親,駕車欲前往雷島;而作品表面的自傳風格很快地轉了彎,沒多久風景即變形走樣,彷彿進入洛夫克拉夫特(H. P. Lovecraft)或法瑪(Philip José Farmer)小說中放蕩不羈的幻想裡,翻轉顛覆了故事。短短七頁以鋼筆畫成,全然跳脫框架,技法極為細膩,而細節繁複可媲美古斯塔夫.多雷(Gustave Doré)的版畫名作。

《繞行》成為墨必斯創作思維中一個新的出發點、一個標記,他再也不放過任何一條指點迷津的小徑。自此以後,不管是漫畫、插畫、油畫或是電影創作,舉凡他所認可的圖像創作都署名墨必斯。1974 年,墨必斯與德魯耶(Druillet)、迪歐內(Dionnet)以及法卡斯(Farkas)創辦了成人漫畫月刊《狂嘯金屬》(Métal hurlant),讓實驗性的繪圖語言毫無顧忌地展現科幻想像、某種搖滾甚至是龐克精神。《阿札克》(Arzach)這部無對白漫畫,敘述著一個古怪的啞巴戰士,乘坐白色翼手龍飛越廣漠無邊的沙漠,便是在這本雜誌上發表的。就像那部即興而毫不受限的連載漫畫《密閉車庫》(Garage hermétique)(註 2),墨必斯的故事儼然是美學與視覺的革命宣言:「我們當然可以把故事形式想像成一頭大象、一片麥田或是一縷硫火柴的光芒(註 3)。」藝術家這樣聲明他們的企圖。在墨必斯精湛的技巧下,探索的是自動繪畫的某種形式表現,由無意識的偶然、直覺或是幻想所操控,而非僅限於敘事架構的邏輯。透過這些圖像詩,他開啟一道朝向未知的門,帶著魔術師的狡黠與優雅,邀請讀者改變他們對世界形式的觀看。

譯者註 2:《密閉車庫》這部漫畫從 1976 到 1979 以連載形式發表在《狂嘯金屬》雜誌上。

譯者註 3:這句話的前一句是:「沒道理故事一定要得像個房子,有大門可以進出,有窗戶可以看到樹以及一個通到壁爐的煙囪」,出自 1975 年《狂嘯金屬》月刊版權頁。

1980 年代初期,墨必斯已是個知名度極高的漫畫家,尤其在電影領域。雷利.史考特(Ridley Scott)的《異形》找他一起來冒險,迪士尼動畫工作室的《電子世界爭霸戰》請他做布景與服裝的概念設計,赫內.拉盧(René Laloux)執導動畫《時間之主》時,也從他筆下的人物與分鏡得到許多靈感。墨必斯在畫亞歷山卓.尤杜洛斯基(Alejandro Jodorowsky)編劇的《銀河活寶偵探》(L’ Incal)第三部時,接受雪鐵龍汽車公司(Citroën)的邀請,原本對方委託的內容是繪製 6 頁的廣告,印成一本小冊提供給專屬代理商;但墨必斯自忖那是三年來第一次毋需依賴編劇而可以自由發揮的創作邀約,於是改變規格,把握機會發展出一個 39 頁的長篇故事:「藝術家的工作包括與大眾維持一種充滿魅力又帶有吸引力的關係。」墨必斯說道。當所有人都等著魔術師從帽子裡變出一隻兔子的時候,他放出的卻是一隻鴿子!真正的專業,就好比一個空中特技演員,讓所有人以為他身陷絕境實則不然;而當真千鈞一髮之際,又不被任何人察覺(註 4)。」

序者註 4:同註 1。

《在星星上》這部漫畫裡,針對品牌行銷的限制,墨必斯只在最無關緊要的部分著墨:他把汽車公司的名字放在副標題(一場雪鐵龍巡航),裡面出現一輛該廠牌的前驅車,並以兩艘人字形飛船的升空結尾:人字形正是雪鐵龍的標誌。除了這些在形式上一目了然的援用之外,故事也讓我們看到來自《致命將官》(Major Fatal)系列的影響。斯迪爾和阿丹的周遭環境被濃縮為機械結構內部;一走出他們的裝置,故事便在一個既無鳥獸也無草木、只見礦物元素的風景裡開展。整個星球彷彿被平坦的沙漠所覆蓋,讓人聯想到的不是撒哈拉的沙丘起伏而是墨西哥索諾拉筆直的水平線。這對搭檔幾乎不具特徵的臉,則讓人憶起艾爾吉(Hergé)筆下最著名的英雄:丁丁,兩張平淡而無性別之分的臉孔,好比丁丁臉部的輪廓。身為流浪在太空裡的機械師,斯迪爾和阿丹的作用似乎除了修復那些不再運作的東西以外別無其他。在這層意義上,他們與某些從法國、比利時漫畫裡脫胎而出的人物相似,其唯一任務就是恢復世界的秩序,不帶任何凡人普遍會有的嚮往。然而這對搭檔,當他們在金字塔那群非人類之中脫穎而出之後,將觸及意識的另一個層次。金字塔這個上升的完美象徵使他們得以飛往伊甸納,一個以天堂為名的星球。

那是多年來第一次,墨必斯以樂觀主義的態度完成一則嶄新的敘事,與他截至當時為止展現的絕望式嘲弄大相逕庭:「我曾對人類將迎接的未來抱持著悲觀的看法──任何逃脫規範、命運或現實的嘗試似乎總是無可避免地受到譴責與懲罰。」墨必斯解釋,「原本這是對於他人強加於我、或我強加給自己的個人困境的一種表達;但有一天,我察覺到這類情境就在我描繪的同時成真了。因此我做了一種心理魔法式(psychomagique)的決定,不再賦予故事災難性的結局,天真地希望可以對混亂的根源有所作用。這並不容易,因為去除一個症狀向來不表示治癒了什麼。說到底,我停止想像悲劇性的結局就好比人們戒酒或戒菸一樣(註 5)。」

伊甸納這一系列故事可以讀作一種禁慾形式,亦可讀作一種對精神官能症的否認。這樣的雙重嚮往最顯著的表現即在其洗鍊而優雅的繪圖風格裡。漫畫家透過一種與過去作品相較之下都來得低調的風格,嘗試剝除影像所有外露的效果,使之盡可能顯得客觀:「洗去自我的圖畫將趨近一條純粹冥想的線,」墨必斯說著,「無我繪畫的絕對性,是畫出如同以圓規畫成的完美圓形。當然這並非漫畫的目的,漫畫首要之務是講故事。而實際上我喜歡的,是在一個與自身個性呼應的索引裡透過敘述玩遊戲;找到效果,但必須是中間色調;同樣在指引讀者,但是以靈巧且寧靜的方式(註 6)。」

1985 年,當《在星星上》首次以畫冊形式在市面流通時,墨必斯人在日本參與《小尼莫》(Little Nemo)的動畫改編。由於動畫的整個製作在編劇上遇到很多問題,後來他得以自由決定是否將之轉為個人計畫。隨後,墨必斯經歷了精神與內在的動盪時期,他重新質疑自身的世界觀與生活方式、甚至包括飲食習慣。重讀《在星星上》時,墨必斯察覺他筆下人物所追尋的或可與他個人的提問契合:「當時《在星星上》有兩種可能的結局,」墨必斯解釋,「故事在人們前往天堂之際落幕,接著,要不我就讓結局停在這裡,讓每個人自由想像天堂的模樣;要不我以作者身分正視這個問題,冒險來描繪這個尋獲的天堂(註 7)。」

序者註 5:同註 1。

序者註 6:《墨必斯訪談錄》(Propos recueillis par Numa Sadoul, Docteur Gir et Mister Mœbius)2015 年 Casterman 出版。

序者註 7:同註 6。

《伊甸納花園》的前 24 頁只花了二十多天,是他在東京某旅館裡的繪圖桌前完成的。那段創造力爆發期過去之後,他甫在洛杉磯安頓好,便畫出了結局。在《伊甸納花園》裡,墨必斯傳達的並非創世紀的再刻畫,而比較是一個建立在寓言或神話的基本敘事原型之上、關於再生的故事。當斯迪爾和阿丹降落在那令人驚豔的果園時,並沒有像亞當或夏娃一樣吃了智慧果;真要說他們違反禁令,只是因為宇宙航行的規則明訂「未經航站醫學機器人精密分析與測試,禁止食用任何當地的東西」。因為與原有的技術支援失去聯繫,斯迪爾和阿丹被迫重新啟動求生的強烈本能。「如果想活下來,就必須丟開一切執念造成的心理影響」,斯迪爾對自己喊話道,然後讓阿丹喝下他從河流取來的水。被迫拋棄合成食物,以自然中的食物來充飢,讓他們重新找回本來的樣貌:頭髮變長,各自的性別亦顯露出來。阿丹還原為女性的「阿丹娜」,斯迪爾先是發覺對她的慾望,最後卻轉變成愛:「如同《銀河活寶偵探》一樣,我看見《伊甸納》裡面的人物相愛著。」墨必斯透露,「我非常訝異自己竟然從未描述過感性情緒,如果有,也是以諷刺的角度。而現在,我筆下的人物不僅有情感,這些情感還成為驅動故事的力量(註 8)。」

在沙漠裡歷經一番長途跋涉之後,斯迪爾抵達了斯哈小城的邊界。
《伊甸納》裡的人物具有情感,且成為驅動故事的力量。

當墨必斯捨棄追求圖畫上的純粹而投身於感官上新的覺醒時,斯迪爾也恢復了尼安德塔人的身分。他裹著簡單的纏腰布,帶著一把彎刀,在夢裡接受某位自稱布吉大師的指引。若說這個奇特創始者的特徵讓人想起《密閉車庫》裡的格魯貝將官,那麼他神祕的建議則呼應著卡斯塔尼達(Carlos Castaneda)的巫士唐望.馬庫斯(Don Juan Matus)的教誨。至於阿丹娜則有著明確的女性體態,被戴著長鼻子面具的生物「鼻啪人」(Pif-Paf)遵奉為女神。鼻啪人是因循守舊的群體,且排斥其天生的人類樣貌。他們之所以戴上面具、用笨重醜陋的衣物來遮掩身體,是為了預防疾病,同時避免觸怒「帕坦」(Paterne)。帕坦這個狂暴天神的名字,回應的是亞伯拉罕諸教中那具有父權形象、唯一的神,當我們狹義地從字面上詮釋這樣的神,那麼祂授意的便是某種箝制個人發展的清教徒式生活準則。帕坦反對斯迪爾和阿丹娜的結合,卻又矛盾地試圖讓他們重聚以便更為全面地將之摧毀,幸而最終這對戀人透過夢的力量而合體。這類魔法般的天啟為人類所共享,但人類向來未必能夠衡量其中的精神力量。「我們在作品的這個部分,看到每個人穿越平行時空創造世界、創造自身世界的能力,不是借助機械裝置而是透過幾近魔法般夢的力量(註 9)。」墨必斯表示。《斯哈》的故事作為伊甸納系列的終結,則像《在星星上》一樣,以升空畫下句點,彷彿意味著無限循環的莫比斯環啟發了這個寓言五部曲的敘事脈絡。

鼻啪人、斯迪爾和阿丹亦出現在伊甸納系列以外的五則短篇故事裡。我們看到這兩個星際修復師以他們一開始的中性樣貌搶救毀壞的飛船、探索未知的世界。在這些冒險當中,最讓人印象深刻的無疑是《星球仍在》,這個短篇選在 1990 年的「地球日」在美國漫畫雜誌《Concrete》特刊號發表;墨必斯用這則無對白漫畫重新與《阿札克》迷人的詩意連結,操弄變形主題,帶領讀者進入一個透過夢境視角點出的解放式恍惚。《星球仍在》的影像充滿魅力,也難怪讓墨必斯興起與傑佛瑞.尼克(Geoffrey Nique)(註 10)合作的念頭,協力製作了一部 3D 動畫短片,在巴黎卡地亞基金會於 2010 年所舉辦的「墨必斯.附身.形式」(Mœbius Transe Forme)回顧展裡播放,是為 2012 年 3 月 10 日在巴黎逝世的藝術家生前最後的幾個大計畫之一。在這些故事被集結編纂為全集之際,我們看到「修復」這個字眼的回返,而它正揭露出墨必斯創作中所不斷追求的課題。

序者註 8:同註 6。

序者註 9:同註 6。

譯者註 10:BUF 工作室的特效製作總監。

根據《李特雷辭典》(Le Littré),「修復」這個動詞意味著:「回到原有的狀況,修補、和解、重建、補救、補償、擦去」。

在雕塑裡,當我們使用這個字的時候,表示想要:「修飾銼刀鑿出的粗獷線條,或是去除缺點」;在騎士制度裡,「修復」是「整頓過失」的同義詞;在神祕學裡,它指的是「精神上的重生」。「修復」的意義疊加在無限之上,留給讀者詮釋的自由,也正是讀者們一再從墨必斯令人著迷的作品中獲得的感受。墨必斯是那永遠的提燈者、尋找星星的人。

圖片出處為:《伊甸納——星際修復師的奇幻迷航》積木文化 2017 年 8 月出版。


班諾.慕夏爾 Benoît Mouchart

法國作家,1976 年生於法國凡爾賽(Versailles)。主修文學,1999 年畢業於巴黎第四大學(Université Paris-Sorbonne)後,即於高中任教法國文學。2003 起,他擔任安古蘭國際漫畫節(Angoulême International Comics Festival)的藝術總監達十年,也是 Casterman 出版社的漫畫部門主編,活躍於藝術、漫畫、文學活動與傳記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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