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克蘭漁場

遠洋漁業每年為台灣創造數百億產值,然而每一趟出航都考驗著船長的判斷、大副的管理、老水手的專注和菜鳥船員的毅力,並得在漁獲要求的壓力和海洋資源維護之間,尋找困難而微妙的平衡


「這幾天沒魚,端去給船長的飯都沒吃。」廚師老張煩躁地從船長室端回餐盤,船長已經四天都沒胃口,頂多就只把湯喝掉。「你不用擔心他啦!等找到魷魚了他的胃口一定比你好!現在大家能吃就盡量吃吧。等魚來了,就換我們沒時間吃了。」大副蹲在窄小的廚房角落回應,然後迅速地把飯扒完。漁船抵達西南大西洋公海第七天,周圍附近都是來自中國、韓國和臺灣的魷釣船,電子海圖上顯示一小撮白色箭頭如螞蟻般蝟集在一塊兒覓食,連美國衛星從外太空都能拍到這宛如夜市般漁火通明的景象。

漁船正行入漁場。(圖 盧昱瑞)
海圖上的福克蘭群島。(圖 盧昱瑞)

悠閒的海頭

船舷兩側魷釣機就像紡織機般循環轉動,發出「哼哦——哼哦——」的聲響,偶而才有一兩條小魷魚上鉤。抵達西南大西洋一個多禮拜,漁獲不佳,這令船長十分焦慮,千里迢迢繞了半顆地球來這捕魚,卻變成每天洗鉤子。2 月初是南半球的夏季,也是船員口中的「海頭(漁季初期)」,這季節阿根廷魷魚較小,數量也較少,對船員來說工作很輕鬆。但對船長而言,能趕快拼漁獲量贏在起跑點最重要,畢竟不是來遠洋渡假的。對大副來說呢?這樣的漁獲量訓練新船員比較合適。「如果魷魚一下子就很多,菜鳥都還沒學會怎麼排魚,排得亂七八糟到最後都只能靠老船員來做,那『海尾』魷魚大出時就完蛋啦!」

因找不到由於而焦慮的船長。(圖 盧昱瑞)
台灣常見的料理食材阿根廷魷魚。(圖 盧昱瑞)

漁場的工作節奏和跑水路不同,作息日夜顛倒,大副將所有船員分成五班,每班裡面安插幾位資深船員,然後再分白天班和晚班,每週輪替一次,白天僅留一個班顧守,約從清晨 5 點工作到下午 5 點,晚班四個,從下午 2 點工作到隔日早上8點。「海頭」船員每天都能睡足六個小時,「海中」之後魷魚漸多,每天只能睡三至五小時,甚至有時魷魚會多到連續兩、三天沒睡。但船長會嚴格要求大副注意每一位船員的精神狀態,力求勞逸公平並讓每位船員有適度的休息時數。因所有船員皆由大副管理,在這狹窄的漁船勞動場域駐點觀察,大副的休息時間時常比船員更少。

史坦利港的羊肉

2 月 17 日,除夕夜的前一天早晨漁船終於抵達福克蘭群島的史坦利港—— 1982 年英國與阿根廷發生福克蘭戰爭的主戰場,最終英國戰勝奪回福克蘭群島的領土主權。船艏飄揚著有一頭綿羊的福克蘭國旗,上面寫著「Desire the Right」(追求權利)。無線電話機傳來駐地代理商說有船員跳海,目前正在搜救中,要稍候才能進港。搜救直升機一直在海灣上空盤旋。有五、六艘魷釣船停泊在港外錨區等待進港領漁業合作證,每年的 2 月中旬福島開放漁業合作(僅限 2 月中到 5 月中開放),船長說:「以前台灣是和阿根廷合作,但是他們規範太多了,例如要聘僱一定比例的當地漁工、工作不能超時、伙食也吃不習慣等等,現在都改成和英屬福克蘭群島合作,約束較少,漁獲量也很穩定。」

在史坦利港錨泊區等待進港領證的魷釣船。(圖 盧昱瑞)

位在南緯 52 度的小島,光禿平緩的丘陵和陡峭的碎岩構成特殊的海島景致,遠方白色沙灘上布滿了黑白羽色的成群企鵝,這些特殊自然生態風貌是福島重要的觀光資產。中午過後漁船正式駛入史坦利港,船長搭接駁小艇登陸領證,並同時買了 50 頭羊肉。原來,福島的伴手禮就是當地的綿羊肉,邱船長說明天除夕夜剛好請大廚煮羊肉爐給所有船員加菜。「以前都是沒切的全羊,還要綁在甲板上剁,麻煩死了,還好現在都剁好裝箱了,印尼船員也都很愛吃。」大廚邊整理羊肉說。從漁船上可眺望港邊的史坦利公墓,還有 1982 樹林紀念墓園(1982 Memorial Wood),島民以種樹來祭弔於 1982 年殉職的英國軍人。下午,港灣開始變天,風勢漸大,船長回來後迅速啟航重返漁場,取得漁業合作證後就可以在福島海域作業。話機裡傳來友船說福島警方已尋獲七名跳海的越籍船員,他們全安然無恙地瑟縮在海灣岩洞裡取暖。福島嚴格要求所有合作船隻提供良善健全的漁業勞動環境,就是為了降低一再發生的漁工跳船情事。

史坦利公墓與後方的 1982 樹林紀念墓園。(圖 盧昱瑞)
作業時誤釣的企鵝,船員發現後立即放回大海。(圖 盧昱瑞)

上甲板釣魷魚

下午六點晚餐過後,太陽從海平面落下,在與台灣時差十二小時的漁場所見到的夕陽,正好是東半球台灣的日出。甲板上方的 2 百盞、各個 2 千瓦的集魚燈耀亮刺眼,將整艘漁船照得比白晝還亮。晚班船員全數穿著防寒衣站在魷釣機旁待命,臉部用各種面罩遮住,僅露出雙眼來看釣線是否「蘇料(纏繞打結)」,若直接站在集魚燈下裸露臉龐,約半小時就會曬傷,雙眼更是刺痛難受,在半夜嚴重曬傷算是魷釣船的職業病。

日落魷釣船開始作業,開啓所有甲板上的誘魚燈。(圖 盧昱瑞)
傍晚穿防寒衣看守魷釣機的船員。(圖 盧昱瑞)

進入福島漁場後,邱船長的運氣漸入佳境。魷釣船的捕釣方式很被動,漁船先開到一個合適(水溫與深度)的位置後,先放下 2 百公尺深的下水燈,然後幾小時後再打開漁船兩側的集魚燈,運氣好的話便能從深海吸引上萬隻的頭足類上鉤,運氣差就整晚洗鉤子,隔天重新尋覓下鉤海域。厲害的船長彷彿有讓魷魚跟著船移動的魔法,而經驗不足的船長則是船開到哪,魷魚就逃逸四散各處,再多的集魚燈和釣鉤都釣不到半條魷魚。最近的邱船長運氣不錯,凌晨 1 點到 5 點,都會有好幾波魷魚上鉤。

上鉤的阿根廷魷魚。(圖 盧昱瑞)

下甲板排魷魚

「快點啦!動作快一點!你們還敢慢慢摸,是全部都不想睡覺了嗎?」通往下甲板的艙門傳來大副的叫罵聲,那裡的勞動環境猶如地獄般可怕。魷魚大咬後全數船員就要到下甲板將魷魚分大小、按尺寸排入鐵箱,再送進冷凍庫結凍,隔日下午 2 點再把結凍的魷魚磚運到零下 40˚C 的大艙冰存。

下甲板滿是魷魚,漁季來到了「海中」,魷魚變多變肥,許多新手船員仍然學不會排魚,尺寸數量常搞錯,使老船員反覆叮嚀和倒掉重排。魷魚若是沒排放整齊,大小不一致,進港時被買家抽驗不通過,會遭全數退貨或壓低價格。「已經排了一個多月了還學不會?現在魚還不算多喔!到『海尾』你們就知道了!」大副邊蹲著排魚邊吼道。所有船員的衣服都被魷魚的墨水噴得污黑,地板到處都是黏膩濕滑的魷魚汁液,稍有不慎就會摔個四腳朝天滿身墨黑。要像大副這樣一手抓起四、五條魷魚並不容易,沒練習個一、二十年很難辦到。「我國中畢業就跟著大哥出來跑船了,以前船員少,魷魚又多,動作太慢大副就從後面狠踹一腳,讓你滿嘴魷魚。」大副哭喪著臉說。

下甲板的排魚工作,從凌晨 1 點排到日出,剩下沒排完的魷魚,就交棒給白天班的船員處理。夜班船員每位都睡眼惺忪拖著疲倦汙黏的身體蹣跚地走出下甲板地獄,海平面升起耀眼的陽光照映在船員的倦容上,淋完浴吃完早餐就可入睡,但為了要有乾淨的衣服穿,大家會再努力撐 15 分鐘刷洗衣物脫水後再進入夢鄉,睡鋪船艙的舷窗都已貼上厚厚的報紙。

海頭大副示範排魷魚。(圖 盧昱瑞)
下甲板的排魚作業。(圖 盧昱瑞)
(圖 盧昱瑞)

海尾的信天翁

大西洋西南海域的清晨海風刺骨,船尾的信天翁越來越多,呱噪的叫聲擾人清夢,隔著舷窗聽起來還誤以為是睡在鴨寮。各類海鳥、信天翁、企鵝、海狗、海豚等南緯野生動物都會跟著漁船流浪,因為漁船會誘集許多魷魚,也會丟棄魚屍肉塊,動物們跟著漁船就不愁覓食。深夜魷魚大咬的頻率越來越高,船員幾乎都全在下甲板排魚,僅留資深的越南和菲律賓船員守著兩舷魷釣機的釣線是否「蘇料」。船長每個夜裡小心翼翼地判斷著多年捕釣經驗,尋覓最佳的經緯下鉤海域。每天漁船的捕獲數量都要回報給臺灣漁業署,所以船公司每天都會收到所有漁船的漁獲報表,若昨夜成績不佳,船長下午就會接到關切電話。「在漁場每天壓力真的很大,沒魚就無法入眠,要想辦法找出改進的方式,魚太多又擔心船員做不完……」邱船長盯著窗外的魷釣機說。在船長室裡一邊顧著魷釣機的轉數,一邊想著釣線是否加長,一邊打量著集魚燈是否夠亮,眼睛還不時看著監視器裡下甲板作業情形,還一邊用話機回答友船詢問的事項。一趟遠征航程的成敗全仰賴船長的能力,大副在甲板上帶領著 55 名外籍船員完成漁船上所有事情,魷魚再多都得想盡辦法送進冷凍庫。隨著接近海尾,魷魚越來越多,船員紅色手套底下的雙手都布滿傷口,菸癮也越來越大,睡眠時間越來越少。

跟隨在船尾的信天翁。(圖 盧昱瑞)
飛行失誤落在甲板上的信天翁。(圖 盧昱瑞)
清晨舷窗外的船員。(圖 盧昱瑞)
等待上工的冷凍艙船員。(圖 盧昱瑞)
(圖 盧昱瑞)

以上就是跟著魷釣船從高雄啟航、跑水路、開普敦港補給到漁場作業的駐船實況紀錄。每年高雄有近 1 百艘的魷釣船,帶著 6 千多名境外漁工遠征西南大西洋的魷魚漁場,和韓國與中國漁船競爭,年復一年地捕撈魷金。台灣人常吃到的魷魚料理,都是遠洋高勞力密集下的成果。據漁業署漁業統計年報,2015 年臺灣魷釣總漁獲是 266,916 公噸,比 2014 年增加了 29.5%,是豐收滿載、魷魚價格下滑的一年。然而 2016 年魷釣漁獲量卻驟降 99%,讓所有漁船血本無歸,在漁場作業到 4 月初就陸續返航,魷魚價格飆漲。今年上半年福克蘭群島的魷魚數量恢復正常值,讓 6 月中返航的台灣漁船再度豐收滿載,漁獲總額較 2015 年少,卻賺得更多。這就是漁業界的魷金,讓魷釣船前仆後繼前往大西洋西南海域的礦藏。

福克蘭群島首府史坦利港。(圖 盧昱瑞)
福克蘭群島景致。(圖 盧昱瑞)
日出而息的漁場作業。(圖 盧昱瑞)
日出時上釣的魷魚。(圖 盧昱瑞)
準備轉載作業的大副。(圖 盧昱瑞)
準備轉載作業的船員。(圖 盧昱瑞)
轉載作業休息片刻的冷凍艙船員。(圖 盧昱瑞)
「海尾」魷魚大出,甲板上滿滿的魷魚。(圖 盧昱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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