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迎面而來的死亡與死亡之後—— 《指尖上的幸福人生》

「一片漆黑,你聽到一個聲音:一、二、三,你睡著了。」莫子儀在耳畔說服,睜開眼後迎面而來,如夢似幻,像前世也是今生,像別人的又像自己的七次死亡。

現在,請放下報紙,凝視你的雙手:先是左手,你看透每一根指頭,覆蓋上頭的指甲平滑,像溜冰場,關節處的皮膚皺成一坨是起床後懶得整理的棉被。然後是右掌,有一顆痣如夏夜裡最亮的星、象徵命運的紋路:事業線、愛情線、生命線,蔓延複雜的刻痕,你想起國小時坐隔壁的頑皮鬼,打開你的掌心説:「誒,你的生命線好短喔!」——然後就忘掉了,你忘記死亡(名詞)很久了,久到還以為它不會來,或是要來,也該事先電話預約,登門拜訪時會一起吃個午茶,然後再做正事:死亡(動詞)。

你以為當你死的時後,你的人生跑馬燈會掃過眼前,但沒這件事,只殘留一個影像,出乎意料之外,其他一切都煙消雲散了。是某個下午,聞起來有香草肌膚的柔軟。

比利時電影導演賈柯‧凡‧多梅爾(Jaco Van Doemael)和其編舞家伴侶蜜雪兒‧安‧德梅(Michèle Anne De Mey)在餐桌上發展以「手指」演出舞蹈,並結合電影拍攝手法的劇場表演。表演者剝除五官、聲音與大部分的身體,只留下一雙手在暗幕中發亮。2011 年第一個作品《吻與淚》(Kiss & Cry)獲得極大迴響。2015 年推出《指尖上的幸福人生》,原文為「Cold Blood」冷血。觀眾入座七段生命末端,當沸騰的血液緩緩凝滯,溫度消散,餘溫變成一種浪漫,並不恐怖。

《指尖上的幸福人生》是關於七次「愚笨的死亡」。 ©Julien Lambert/臺中國家歌劇院提供

2021 年春季巡演於高雄與台中,謝幕時掌聲如浪潮,淹沒劇院頂,那時台灣東岸的一架列車意外出軌,死傷嚴重,這一部作品刷洗了人們連日無助哀戚的心。顯然地有些死亡並不會事先預約。

死亡經歷過,就沒那麼恐怖。死亡,還加裝了軟墊,符合人體工學的那種。像一隻睡著的貓。只是有點冷,你想,早知道,我就帶件毛衣。

飛機墜毀在森林,熊熊焰光中,所有人都倖存下來,只有一個剛好去上廁所的人死了;在離家不過幾步的漫天雪地裡,冷死了;老了,撐過各種疾病的威脅,卻因為一包過期的馬鈴薯泥,結束了。在劇作家湯瑪士‧岡茲(Thomas Gunzig)的文本中,死亡時而誇張、時而平靜、幽默,中文版的演出由演員莫子儀擔任口白,觀眾接受他的邀請,伏在某個高處,以上帝視角觀看。在某些發噱的死亡穿過時,觀眾會收起笑容,驚想:那個死亡的人是誰?是陌生人、愛人,或可能是不久之後的自己?

死亡只是一張收據,證明你活著

在賈柯‧凡‧多梅爾的創作世界裡,生、死、信仰是食材,宇宙是鍋子,時間是鏟子,上菜時人們吃到的口味,就是各種選擇的排列組合。

你知道我為什麼會失去安娜,因為兩個月前,一個失業的巴西人在煮蛋,熱量使屋裡產生一個微型氣候,溫度有了細微的變化,兩個月後,地球的另一端下起大雨。那個巴西人沒有去上班,而是在煮蛋,他失去了製衣廠的工作,這是因為六個月前,我比較了牛仔褲的價格,買了條更便宜的。

《倒帶人生》

為什麼香菸點燃成煙後,就不可能變回原狀?為什麼番茄醬和美乃滋攪拌在一起後,就再也無法分開兩者?時間的順流中,選擇將導致各式結果,而最終站通常是死亡。賈柯‧凡‧多梅爾對此因果關係感到著迷。

2009 年的電影作品《倒帶人生》 原文為 Mr. Nobody,主角名為 Nobody Nemo,姓與名合起來意思是「查無此人」。2092 年 Nemo 成為最後一名即將迎接「自然死」之人,一名生嫩的年輕記者潛入即將死亡的老人身邊,聽他說著人類還不能永生的時代。記者聽得霧煞煞,老人的記憶沙啞且失序,一生中的每一個選擇,選 A 或 B、或不選,都散成相互矛盾的故事軸線。一個出生,歷經很多種人生,當然包括很多種死亡,甚至是不死。

2015 年,多梅爾推出電影《死期大公開》 ,劇本由湯瑪士‧岡茲操刀。揭露上帝是個會家暴全家人的昏君,以創造人類各種悲苦為樂,上帝的女兒以雅為了顛覆政權,要使人類失信於上帝,便將所有人類的死亡日期開誠布公。知道死期後,人們還能如何活?以雅隨機抽取六名門徒,傾聽他們的生命故事,道出他們的心中的旋律,並且送上一個療癒缺口的夢。電影中,以雅找到的第一個門徒便有「手」的線索。

一名被獵巫的女子,長相美麗引致壞運,不為人知的祕密藏在空洞的袖口:孩童時期遇到一輛飛快駛過的列車,割下了她的手掌。失去了手,女子無愛。以雅送給女子的夢裡是她和手的重逢,伴隨音樂,她們在餐桌上翩翩共舞。

你將經歷七次死亡,無憂,無懼。每次死亡都是一個驚喜,每一次死亡都是第一次,而之後,你將歸來,從無旅人歸來之處。(from whence no traveller returns.)

賈柯‧凡‧多梅爾的作品多與死亡關聯,但總在其中張揚濃烈的生命氣息,或許他想談論的從來都是「如何真正的活?」而死亡只是一張證明活過的收據。如同《指尖上的幸福人生》死亡後,亡者的記憶瞬間消散,只留下一個片段,一個或許平凡無奇的畫面,在血液冷卻之前,那一個稱得上是真正活過的幸福之刻。

折疊時空的劇場

《吻與淚》創作群這次打破舞蹈、戲劇與電影的隔牆,在演出期間,時間與空間被疊了起來,影像的虛與舞台上的實,摺成一架紙飛機,隨著觀眾的視線落點,航行在銀幕與舞台之間。

舞台上發生的一切都配合手縮小,觀者緩慢融進那小巧的世界,虛假的部分被拋光,像被催眠般享受其中的真實。娃娃屋般的場景流暢地更換,飛機失事的森林、戰爭掠奪的遺骸、汽車電影院、劇場,瞬間跳躍一個又一個的時空。一塊掌心、五隻長短不一的指頭,演繹各種年紀、個性,踢球孩童的生命耀動、拄杖老人的垂垂老矣、脫衣舞者的嫵媚妖嬈——當手指裸體,攀上鋼管,甚至使人發羞,壓根忘了動作的只是一隻手。

擬人化的手指舞動穿梭微型物件。 ©Julien Lambert/臺中國家歌劇院提供
現場的攝影機順著軌道,將舞台上舞者手部特寫投影在舞台的銀幕上。©Julien Lambert/臺中國家歌劇院提供

觀者的雙眼同時接收兩種作品的狀態:攝影機拍攝的細膩成品,舞台上正在熱烈發生的製作品。比起享受成品的奇幻與精湛,觀者更會吃驚於親臨片場的感受,攝影機流暢地在各項滑軌與懸臂間移動,一個鏡位精準地接過另一個,分秒不差。萬花筒、仙女棒、煙霧、水,那些動輒上萬的特效都迷你縮小,甚至當舞台場景需要大批臨演填滿劇院時,只需要將攝影機往觀眾席轉去,觀者即變成舞台上的一分子。而這也是劇場的真諦:時空的共感。

如果死亡有台詞,它想說:

賈柯‧凡‧多梅爾出生時頸部被臍帶纏繞,差一點缺氧腦傷。蜜雪兒‧安‧德梅曾在低溫零下 30 度的湖邊散步,身體失能一度陷入昏迷瀕死。死亡曾現形於兩位編創的面前,它也蟄伏在每一個人的生活裡。卻從來沒有一個時期的死亡如此深刻,它們跳上所有人的螢幕上成為數據,我們以手指滑過一組組符號間,例如:「截至台灣 4 月 25 日上午 7 時,全球至少 309 萬 5,018 人病故,至少 1 億 4,604 萬 2,160 例確診。」而這些數字,只會增加,不會減少了。這是看著掌心上的紋路也預料不到的處境。

穿過皮肉,有溫度的血液仍在流動,歷經死亡之後,莫子儀的口白再次讓我們倒數:「三、二、一。你還活著。」

我想,這是死亡真正想說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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