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四月初的復活節，布拉格已經下了好幾個月的雪，今天終於出了一點太陽。幾位布拉格表演藝術學院戲劇學院（DAMU）的學生相約要去其中一人的住處下廚，慶祝難得的好天氣。一夥人興沖沖地計畫菜單、規劃時間採買食材，並分別從家中獨自上路前往目的地，卻在路上紛紛接到了一通電話：「我的室友希望所有來拜訪的人都要出示 COVID 檢測陽性反應的證明，才能進門。」
這就是布拉格的現況：不能二人以上群聚出門、民生用品的商店輪班在限制時段內開門、整個城市都有便利的 COVID-19 檢測站，以及人人求自保地要求社交禮貌。
「剛開始的時候，我們以為這種情況只會維持幾個月。」即將接任 DAMU 的 DOT 課程（Master in Directing of Devised and Object Theatre，稍後將介紹這個特殊碩士學位）負責人的克莉絲汀娜‧馬督納德（Cristina Maldonado）這麼對我說。
一年前的開學季，DOT 課程迎來了新一批捷克本地與世界各地的學生，他們和前幾屆的學生一起展開各項排練計畫。而當時 DAMU 正努力擴展「非傳統劇場空間」，師生不只在學校內的排練場與劇場進行創作，也鎖定布拉格內多個歷史古蹟，針對不同場地進行移地創作。這些排練計畫獲得觀眾很好的回饋，也吸引了各方策展資源的匯入，但一切的進展在疫情爆發後就此停擺。
大師計畫
一開始，學院的處理方式是將部分課程轉為線上，學生在家等待復學。不過校方很快就發現這樣的策略行不通，因為疫情是長期戰。此時 DOT 的負責人索蒂亞‧羅德克（Sodja Lotker）提出「遠距劇院」的計畫，才讓一切停擺的創作活動再次復甦。
學生私下喜歡將這項計畫稱作「索蒂亞的大師計畫」（Sodja’s master plan），因為剛開始時，根本沒人知道要怎麼進行這項神祕兮兮的計畫。直到去年 9 月，克莉絲汀娜與 DAMU 合作的方式都只是兼課教授，但在新學期開始之前，索蒂亞正式邀請她作為執行計畫的負責人，其原因在於，多媒體創作是克莉絲汀娜十多年來的專門領域。
經過一整個學期的努力，DOT 的學生與許多線上藝術節合作，也自主規劃了很多演出，而他們更是歐洲少數教學沒有停擺的藝術學院。雖然從成果去說明這個計畫的內容相對容易，不過這次很幸運能透過專訪來深入瞭解克莉絲汀娜與學生們的工作過程，和索蒂亞在規劃上的苦心。
克莉絲汀娜這麼形容自己的工作領域：「多媒體藝術的本質是混合、揉捏現實（mixing reality）。」在創作生涯裡，她不斷地嘗試各種不同可能的媒介表達。例如，她曾經做過一個以電話為主要媒介的演出。觀眾會在一整天的時間跨度裡不斷地收到一些簡訊，內容是關於一個女性角色：她是誰、穿什麼衣服、她正發生什麼事件。而到戲「真正上演」的時候，觀眾根據簡訊依約來到演出地點，如同偷窺者一般，此時那盤據在他心中一整天，卻不見人影的紅衣女郎就出現在自己眼前，上演著簡訊並未揭示的戲碼。
「（透過某樣媒體中介），在二者／二個個體之間，開始有樣東西正在『協商』一個共在的現實。」克莉絲汀娜如此描述媒體在這類展演當中的性質。而在疫情影響下的布拉格，此項性質恰巧是人們最需要的。因為受到嚴格的宵禁限制，生活在布拉格的人們無法面對面相處，此時急需以別種方式創造與他人的關聯，並在其中感受到社群帶來的親密感。
帶著這樣的信念，克莉絲汀娜和其他學院裡的老師實際與學生展開計畫時，遭逢各種困難，當然也促成許多有趣的發展。
就像過往每個學期都會發生的一樣，在老師們眼前的是各自帶著欲求前來的學生，每個人想達成的目標、有興趣的主題和關心的事物不同，不過置身疫情的特殊情況下，那些非常重視人與人面對面演出元素的學生，會最先感到綁手綁腳。首先老師會與他們所督導的學生商討出妥協的辦法，將日後可用的元素留下、繼續發展，但在遠距劇場的製作中又可以有相應的發揮，使作品依然保留發展彈性。
而對於那些渴望嘗試線上互動式媒介的學生，校方則盡量提供學習資源和合作機會。談到這批學生在困難中的反應時，克莉絲汀娜流露出真實的感動與興奮。「他們比我們想像得更加堅韌，而結果也再次證明，DOT 是個非常特殊的學位。」
DOT 翻成中文是「編作與物件劇場導演碩士」。對學院的老師們而言，選擇這個學位的學生都是特別的，因為這個學位的精髓絕不是要教導特定的創作方法或導演技能。「導演」在此是一種思考物件、與物件工作的方式，而在此的「物件」可以是任何東西。最重要的精神是「有效利用手邊所有元素」（to use what you have）。
有效利用的精髓在於，去培養學生與身邊的人、事、物、空間、聲音、氣味、狀態等元素對話的能力，再來說自己的故事、做自己的創作。在每一堂課上，從來就沒有創作的固定形式，而是極具彈性地提供不同元素給大家「玩樂」。於是可以說，在疫情的限制下，DOT 所欲培養學生的能力反而逼近核心，因為這些限制都讓「對話」顯得無比重要。由於具備這樣的彈性，疫情爆發後，DOT 的課程才得以用不同的方式延續。
除了幫助學生一同摸索多媒體、線上媒介的創作空間以外，DOT 學院近期也開始發展駐村創作的方向。目前在捷克，宵禁實施最嚴格的就是感染率高的布拉格，但在周邊的郊區，情況則和緩許多。透過索蒂亞牽線，DOT 開始與文化機構 Nová síť 合作，讓學生申請駐村來完成更多樣性的作品。
這對學生來說是一個大好消息，雖然只有數週，但他們又可以因此聚在一起、面對面的排練。克莉絲汀娜分享到，其中一組學生在森林附近的舊農場空間駐村，他們正在發展一個發生在森林裡的互動裝置演出。
駐村的意義不僅於此。
「這些學生非常聰明、也很有遠見，他們知道疫情不會是永久的狀態，所以在進行線上創作的同時，他們也正在為劇場的開放作準備。」駐村空間所能排練的作品，其實在未來也能容許小群觀眾面對面參與，這群學生正在努力讓同一個作品發展出線上與線下的不同版本。
儘管一整個學期的成果令人振奮，但師生兩邊也都在面對宵禁隔離所產生的長期憂鬱。「每次跟學生開會時，他們的臉在 Zoom 鏡頭上是騙不了人的，我能感受到他們的憂鬱和壓力，而且別忘了，老師們自己也正承受著疫情帶來的情緒影響。」不過大家也總是有想要一起前進的共識，「他們的能量給了我動力，我們互相餵養希望。」
一張白紙
下個學期，由於索蒂亞將在 DAMU 負責其他部門的統籌角色，克莉絲汀娜將正式接替索蒂亞的位置，成為 DOT的負責人，她真誠地表達了緊張的心情，我問她：「當初是什麼讓你決定接下這個職位？」令我意外地，克莉絲汀娜從她十年前來到這個國家的經驗開始談起。
來自墨西哥的她在捷克是一位移民，而她認為也許疫情中眾人所感受到的疏離、無群體感，很接近一個異鄉人的感受。而雖然索蒂亞在職涯的早期就在布拉格發展，但來自塞爾維亞的她同樣也是一位異鄉人：「我們都熟悉在異地生活的那種孤獨是什麼感覺。」
不過克莉絲汀娜在這異鄉人的狀態中體驗到自由。「我如一張白紙地來到此地，人們並不以我做過的作品對我產生先入為主的想法，反而使我覺得真正被理解了。」她接著談到，有時遠距劇場也能創造類似的效果。在一些演出中，觀眾甚至看不見表演者的長相，無法用熟悉的方式進行溝通，於是在觀眾與表演者之間，一個充滿可能性的「另類現實」就被建立起來了。
「索蒂亞與我對教學的本質有一致的看法，這也是為什麼我願意接續由她開始的工作。對我們來說，教學是關乎包含（containing）與愛我們的學生。」所謂包含，是真正與學生的創作歷程在一起，跟著他們的腳步探索下一步，而不給標準答案。對 DOT 的學位而言，這是戲劇教學的重點，因為這些學生在探索的過程是勇敢又脆弱的，不可能捨棄情感支持、只專注技巧教學。
克莉絲汀娜說出她對好友的觀察：「索蒂亞似乎總是在問自己：『我如何能滋養他們（學生）更多？』而這久而久之也成為學院的精神。」
等到天氣變暖，又是下一個學期的開始。「我們去年 9 月商討出來的對策勢必不再適用，到時必須跟著環境變出新的花樣才行。」不過擁有這樣的學院精神和與學生的緊密關係，相信即使在疫情影響下，DOT 未來依然能為布拉格和世界各地的觀眾帶來令人意想不到的演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