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間諜之妻》:愛情、歷史與電影的虛實糾纏

《間諜之妻》這部電視電影(註1)是由合作過《歡樂時光》劇本的日本導演濱口竜介與野原位共同編寫而成,並邀請他們在東京藝術大學研究所的指導教授黑澤清改編與執導,電影描寫二戰時期一位日本商人與他的妻子,因發現國家機密軍事證據而成為間諜嫌犯的懸疑故事。本片獲得日本放送協會(NHK)的資金與大河劇(註2)的劇組與場景支援,以 8K 超高畫質的電視放映規格製作。此外,影片也特別製作出供戲院放映的電影版本,並參加威尼斯影展,獲得最佳導演獎的肯定。

(可樂電影提供)
(可樂電影提供)

筆者無緣看到在日本播放的 8K 電視版本,然而在戲院上映的電影版,無論是打光方式和攝影質感依然有明顯的 NHK 大河劇風格,也有人以劇場感來形容,起初不瞭解影片的製作背景,觀影當下直覺認為黑澤清在嘗試新的拍攝媒材。導演曾在訪談中說明 8K 拍攝技術的挑戰,在於超高畫質的寫實性會消解電影的虛構幻覺,讓演員表演顯得虛假,導演因而和拍攝人員努力在技術上調合兩種調性的衝突。這和之前李安實驗 4K 3D 所遭遇的挑戰如出一轍。

有趣的是,相較於數位拍攝的實驗,傳統膠片電影在故事中有著重要的象徵意義,反映了編導對電影本質的觀點。故事中有二份膠捲,一份記錄了日軍在滿洲國進行非人道生化實驗的「真實證據」,另一份是男女主角夫婦兩人私下拍攝自娛的「虛構戲劇」。妻子被丈夫排除在祕密計畫之外,因而質疑對方變節背後的真實原因,丈夫以「妳沒有真的看見」(生化實驗真相)反駁,導致妻子私下竊取丈夫手上記錄證據的影片,企圖「看見真相」,成為劇情中段的重要轉折。

電影做為真實事物證據的概念,著眼於影像對物質的類比記錄。當然,在數位時代擬真的人工電腦影像讓此邏輯遭受挑戰,但在故事發生的 1940 年代,膠片影像做為指向真實的殘片,仍然有著相當的證據力。然而建構電影的方法卻也本於虛構的幻覺,反映著創作者與觀者的認知和欲望。紀實與虛構的糾纏或可說是始於電影誕生之時,最早期電影如盧米埃兄弟的《火車進站》與《工廠下班》,形式上都是實景拍攝的紀錄短片,但畫面中的乘客和工人卻是受到拍片者的指揮調度,帶著一種重製真實的意圖。

然而電影真實與虛構的雙面性並沒有成為情節糾結的邏輯,而是將虛實的概念擴展至角色動機的營造。妻子看過證據影片後強行介入丈夫的叛國計畫,是因為她理解了丈夫的大義而想從旁協助?還是為了阻止丈夫而密謀破壞他的計畫?或是為了完成她心中的自我戲劇,扮演「間諜之妻」以成全兩人的愛情敘事?二份膠捲所代表的叛國與愛情看似天差地遠,卻又像一體的兩面,妻子欲望所構成的幻覺可以推進實踐到什麼地步,成為電影最大的懸疑所在,最後的高潮正發生在二份膠捲所代表的認知疊合之時。

《間諜之妻》講述二戰時期一位日本商人與他的妻子,因發現國家機密軍事證據而成為間諜嫌犯的懸疑故事。(可樂電影提供)
東出昌大(左)在《間諜之妻》中飾演一名憲兵軍官,引誘福原聰子招供。(可樂電影提供)

其中的迷離轉折看似無關愛情,而是以愛情為名的幻覺與算計,或者因愛而生的操弄就是愛情的本質?延伸到政治層面,日本二戰時期的軍國主義狂潮也像是一種狂熱的自我欺瞞,若無止盡的推演下去,丈夫口中所謂的世界主義和人道主義的信念,是否也可以屬於更大更虛實難辨的幻覺?然而片中嚴刑拷問的場景所引發的恐懼,正代表了身體暴力的真實,而這真實又推展到片末遭遇轟炸變得斷垣殘壁的神戶市,妻子從看見膠片影像到片尾親睹城市的毀滅。讓本片成為一則關於「認知」與「見證」的寓言。

黑澤清和濱口竜介反思與把玩的,與其說是對戰爭歷史的反省批判,更像是以電影幻覺的概念去演示敘事與認知框架之流動與曖昧難辨,無論是國族敘事還是愛情敘事皆然。不但濱口竜介前作《睡著也好醒來也罷》就是在處理當代日本存在敘事與真實的關係,黑澤清過去許多恐怖作品也呈現出日常結構被不明力量侵入與意義翻轉的恐懼。《間諜之妻》屬於同一系譜的作品,角色同樣行走在正常與瘋狂的界線之上。

但更屬於影迷的趣味在於,片中妻子對世界與周遭敘事的曖昧認知,和觀眾如何與電影敘事對奕的過程十分類似,如何穿過內在與外在的迷障真正地看見,就像是作者設計的認知遊戲。這讓刻印在影像上的愛情與歷史批判,都像是電影把玩的素材,盤旋在概念的雲端沒有真的落地,電視劇風格的影像調度也多少減低了影片的電影幻覺。但此等虛化或許意外契合了影片從技術、形式到內容的虛實辯證。也像是電影在當今時代的處境與命題,既然一切為假又何必求真?真實正藏在多重認知結構的來回之中。

註1:指在電視上播放的電影,通常由電視台或電影公司製作後再賣給電視台。

註2:NHK 大河劇是日本放送協會自 1963 年起,每年製作一檔的系列電視連續劇,於日本時間每週日晚間 8 點在 NHK 綜合頻道播出,每集播出 45 分鐘,每一檔製作約 50 集。其以日本歷史人物或是一個時代為主題製作,與時代劇類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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